南安侯府的主子們縮于決明堂已二旬。
好在院子大,且配有小廚房,緊巴巴的還湊合。
早起日常請安時,謝三爺躊躇了一陣還是道:“母親,還沒有孟氏的消息嗎?”
三房的庶子松渙也道:“外邊兵荒馬亂的……”
郡主打斷道:“是,外頭兵荒馬亂的,也不見你擔心兩個侄女,反而擔心一個摸亂出去送蠟球的女人?”
衆人皆沉默。
侯夫人瘦的厲害,臉上不見軟肉,就像是把枯瘦的骨頭。
前些日子外頭有莽漢闖進府來,沖撞了幾個姑娘,其唯一的嫡女也在此事件中失蹤。
喻台低頭死死咬着牙,不叫自己在衆人面前嗚咽出聲,松源與松清就坐在他身側,一左一右伸手輕拍他的肩背。
那時他顧不得一切就要出去找姐姐,被郡主娘娘捆回院内,本想着待看守的人松懈了尋口子逃出去,去找師兄!
可第三日午後他忽地被帶到靜心堂的正房,見到一直未歸家的姨夫與大伯父滿臉疲倦,他跪下求大伯父去把姐姐接回來,大伯父卻說他也無能為力。
姨夫說,姐姐的船遇到水寇,一艘客船燒得幹幹淨淨,水流湍急,近期沒法子打撈,隻得在下流一路搜尋,發現了好些屍身,還有一具女屍,被江河沖刷在尖銳的石頭上,磨得看不出模樣。
喻台隻覺天旋地轉。
得知父親與叔父歸家的松淇等人正跨過垂花門,要叫人通報,就聽見正屋裡一聲尖銳的高喊。
“姐姐!”
換聲期的男孩聲音有些喑啞,故而顯得雌雄莫辨,更是叫這聲哭喊顯得凄怆。
亦如九年前,梁家的大人們遇到水寇,徒留兩個孩子,九年後帶走了一個孩子,隻留下一人。
喬氏聽不得這些,眼淚一串一串落下,又不敢叫郡主看見,故而撇過頭,用帕子掩着臉。
宜曼癟了癟嘴,她太單純了,隻知道姐姐得罪了祖母被趕出去,卻不曾思考過一個未及笄的姑娘失了庇護會如何,也不知“下落不明”一詞何意。
有人心中嘟囔:不是您老将她攆出去嗎,那般沒臉地被趕走,估計是投河而非遇什麼水寇了。
還裝模作樣地在床上躺了幾天,掉了幾滴淚。
郡主問謝四爺:“爾曼那可好?”
謝四爺道:“兒子同二哥一道看過了,晏家分了個單獨的院子給侄女,很是妥帖,撥來的丫鬟都是晏家家生的,是規矩人。”
郡主道:“那晏公子為人如何?”
謝四爺道:“為人周正,學識與武藝皆是不錯,不墜晏家名望。”
想到這,他露出一個笑:“侄女倒是大大落落些,我們坐一起吃茶時,侄女不過跟那晏公子寒暄幾句,他就落了個大紅臉。”
“不過為人還是規矩人,守禮地很。”
郡主滿意的點點頭,原晏家上門提親,還叫她擔心趁機落井下石,好在是好人家。
爾曼妖娆貌美,須有強勢的夫家相護。
晏家為禮儀大家,男盜女娼之事許是少于其他世家。
更兼爾曼的聰慧機敏,想來不會吃虧,待太子回京成事,一切便是順暢。
郡主倦了,讓大家都退出去。
綠蘇和小芸左右攙扶着她到碧紗櫥。
這裡亦如數月前,好似那個偶爾在此午寝的姑娘待會便會前來請安。
郡主拿起桌上的書稿。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
綠蘇知道郡主想念寶姑娘,與小芸一道勸慰着,都未看見郡主眼中閃爍的光芒。
所有人心中的“反賊”燕國公現下正在中正殿内批着奏折,過去十幾年裡皆是如此,隻不過他無須等監侍取了去華臨殿蓋玺印。
端坐于太師椅的男人身型碩長,體格壯大,不像文人,明眼人看得出其武将的身份。一雙鷹目炯炯有神,在這樣嚴厲的目光下,沒有人能不顫栗。
“禀殿下,季公子求見。”一旁的内監上前輕道。
“傳。”燕國公頭也未擡,朱砂筆沙沙,須臾便批改了一份奏折,自有内侍上前換下。
動作間,從外門進來一青年,劍眉星眸,乍一看,同燕國公有三分相像。
那公子一派吊兒郎當,軟手軟腳地跪下行禮:“庶民季律光叩見攝政王。”
果然,亦如過去,燕國公瞬間變了臉色,那不言苟笑的神情被兒子這番陰陽怪氣擊破,登時勃然大怒。
燕國公怒道:“孽障!擺這幅臉色給你老子看做什麼!很有能耐嗎?”
殿内的侍從皆慌忙跪下,在攝政王的怒火下面無人色。
跪着的俊朗青年不慌不忙,好似未見雷霆之怒,那不等燕國公叫起,便自顧自爬起,順帶拍了拍朱袍上的灰,捋順了褶皺。
這孩子自打四歲時起便是這般油鹽不進,燕國公深深喘了口氣,從鼻腔中噴出一聲冷哼。
“您就說吧,喚草民有何事。攝政王日理萬機的,我們做百姓的,怎好多擾呢?”
燕國公氣得肝疼,唯一的兒子确實有本事,短短幾句就叫他怒火中燒。
唯一的兒子。
想到這裡,燕國公反而緩了臉色:“你這些日子還跟陰川侯等人厮混在一起,也是沒了體統,性子都野了。”
季律光嗤笑一聲:“不是您放縱的嗎?最為體統的原陰川侯世子喝醉了便宿在荷花池裡,想來體統的人合該肩并肩投入水池。”
“再者,草民又不是太子,何須守着體統”
這等陰私被拿到台面上,叫殿内的人心驚膽戰,自己怕是要血染中正殿門前的闊場。
燕國公喝到:“渾小子!胡言亂語!”
他們父子二人永遠無法好好溝通,為防這孽障不知死活說些什麼,燕國公道:“明日我就安排你去禁軍,既然閑着發慌,就去巡皇城!”
季律光一隻腳撐着,一隻腳百無聊賴地點着毯子,懶洋洋答道:“好好好,謝攝政王恩旨。”說罷偎慵堕懶地拜别,起身沒個正形地出去。
侍奉的内監鼓着勁,谄笑道:“小公爺氣宇軒昂,不愧為殿下親子。”
燕國公低頭改着奏折,漫不經心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内監馬屁拍到馬腿,尴尬地退回去。
午後天使前往燕國公府宣旨後,捧着新晉錦衣衛指揮使給的賞錢回宮,路過暴室,忽見好幾輛蒙着黑布的騾車往角門駛去,他好奇看了幾眼,便見馬車因颠簸而露出一角,一雙流血的眼直直盯着他。
天使腿腳一軟,嘴一張,就要尖叫出聲,邊上的錦衣衛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罪,緩緩道:“公公既已宣旨,也該快些回中正殿當值了。”那人眯着眼接着道:“難不成公公也想跟好友一道出宮?”
天使轉身哆哆嗦嗦地奔走。
晏家雖是京城世家之首,這些日子卻也無可奈何避居宅内,除了要上朝上值的人外,包括去書院的公子們皆被長輩勒令在家中讀書,更不必說出去遊玩。
岚園内的小厮正幫着自家公子往屋内運些切割成奇異形狀的竹片。
晏非白坐在幾案前,試圖将兩塊銅片拼湊在一起。
丫鬟畫心将茶盞放到一邊道:“公子,謝姑娘今早收下竹燈,姑娘身邊的咚咚捧了姑娘的畫一道過來。”
晏非白很是高興,正要起身,又像是想起什麼抑着動作坐了回去,清了清嗓子:“傳!”
畫心捂嘴笑着應下。
晏非白想了想還是起身,不想太急踩到自己衣擺,反而一個踉跄,撲倒在那堆竹片上,撞得霹靂啪啦。
他吃痛地撐起自己,隻覺得渾身上下哪裡都疼,眼前忽地出現一角紫紗裙,往上一看,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