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台見邵衍羞得快要掩面而逃,笑嘻嘻地和表哥表弟一道擁簇着邵衍在案幾一頭的圈椅坐下。
邵衍在謝四爺的示意下打開一看,内裡空白,可他從印花就知用途。
寶知施施然在對面落座,舉着筆對他道:“原先拖久了,今日才抽出一日大家都有閑暇來寫請柬。”
這樣熱熱鬧鬧一大家一道來讨論宴請情形,是邵衍第一次經曆的。
以往長泰郡主宴客自有丫頭婆子将來往的姻、世、族誼開了橫單交給報房裡的人,填了報表一家一家送去,哪裡要主人家來處理。
可這份親近與溫馨卻是再精細的冊子也無法比過的。
說是一起寫,也就是寶知與邵衍二人動筆,弟弟妹妹在一邊搗亂。
“這個張二公子以前同我鬥過嘴,不要請他!”喻台說。
邵衍好脾氣地應下,将寫了一半的請柬丢到一邊。
可松清道:“他弟弟張六跟我關系好,我們若是越過張二,請了張六,那張六就要吃編排了。”
邵衍又将那張寫了一半的請柬撿回來,繼續寫。
松源道:“若是這樣,何苦害得他們家裡亂糟糟,不如都不請。”
“不行!他是我好友,我說了我大姐姐成親請他來玩,怎能言而無信?”
……
謝四爺隻不過是一打頭跟他盤點一些京内姻親與内裡正守孝的人家,餘下任由孩子們胡鬧。
寶知這頭在寫女客,隻有一個宜曼在玩鬧,壓力倒是小。
喬氏坐在一旁,時不時飲口茶,指導寶知哪些人必然要請,哪些人可有可無。
她悠然自得,擡頭一看,見邵衍被幾個弟弟拉扯着評理,鬓邊都落下碎發,忍不住低頭咬唇一笑。
寶知心中卻想,若是邵衍做了父親,也會是這樣,是個溫柔的好父親。
這是多麼幸福的時光啊。
家庭的溫暖撫慰了她對死亡與離世的恐懼。
慶風院裡洋溢着春末夏初的向榮,隻不過是幾丈的距離,卻将院外人隔絕在這片溫馨之外。
今日還有些風,見橋伺候着邵聞璟多着了件外袍,可他仍然遍體生寒。
隐約可見的院中央風光美好得似一幅畫,眉眼漂亮的男女相對而坐,長輩們帶着慈愛任由孩子們打鬧。
呵!多美!
敞開的院門卻猶如無形的高牆。
牆這邊是春,牆這頭是東。
他們是一類人。
他是一類人。孤家寡人。
外祖母内裡已被病痛與憂慮掏空,整個人都衰敗下去,隻得用最好的藥吊着。
他帶着少有的茫然在侯府裡漫無目的地走着。
邵聞璟向來心狠,對自己狠,對别人更狠。
不能怪他,他親眼看着父親被最信任的人所害。
他不狠,就輪到他下一個被端上桌吃幹抹盡。
故而他忠實地信奉等價交換。
勝邪是撿來的野狗,需要有口飯吃,有塊幹燥的地面睡,邵聞璟給予他所需,才能更得心應手地使這把劍。
周寄是被趕于偏房底下生出的嫡出好竹,渴望振興大房,為被逼死的父母正名,邵聞璟給他東宮這塊匾牌,叫他堂堂正正地從正門接受叔叔嬸嬸的請罪。
東宮所有人的把柄與痛點事無巨細記錄在他心底。
他不寫手劄。隻有藏在心底的才是秘密。
可是郡主娘娘不同。
他曾經一味認為自己是她的秘密武器,她拖着大病痊愈的身子大張旗鼓站在東宮門口,将被煙火熏得滿臉黢黑的他勉強抱在懷中,用肉身一路護送。
她為他謀策,為他請老師,為他造勢,甚至從他剛出生時就布局,從遙遠的成安埋下一粒種子,等到時機成熟,再将培養許久的花奉上,過關斬将,一路芬芳,最後親手恭送他登上最高的位置。
等到現在,他才肯承認,她對他的愛遠遠壓過對權勢的審時度勢。
他那滿足自身需求總要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時再展開的性格已經将他誤了一次——子欲養而親不待。
時不我待啊。
邵聞璟由此及彼,從那偏執追尋卻毫無突破口暗戀猛然驚醒,發覺自己真是大錯特錯了。
他是皇帝,還需自洽?他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有的是人替他描補。
多年後,即便他身負罵名,也要同她一道糾纏。
不死不休。
勝邪就見主上臉上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表的笑意,似是灑脫,似是沉淪,随後就見邵聞璟往謝四爺所在院落投去深深一眼,他不知君主何意,隻是無意瞥見其垂于身側的右手無意識伸張再握緊,最後緊緊握住。
待到回宮,平雲正糾結地候在殿口,一見今上儀仗,忙迎了上來:“陛下可算回來了。”
景光帝的心情顯然不錯,這叫平雲松了口氣,每每他從南安侯府歸來總是叫人生寒,今日看來郡主娘娘有所好轉,平雲要說的話也好送出:“黛甯宮那位……”
他往上偷觑一眼,見景光帝并未流露不耐,反而興緻勃勃,放心大膽地複道:“婕妤娘娘道是抄寫經文數月,已修身養性,太醫号脈,約莫陰盛陽衰,故而龍子躁郁,所以想請……”
俊美的君王發出一聲輕笑,平雲即刻不語,似口中塞了茄子。
“陰盛陽衰,陰盛陽衰。”他聽到主上輕聲道:“婕妤幼年生于隴西,想來自然是思念家鄉。”
邵聞璟站在高聳的階梯上,承着落日灑下最後的溫度,殘留的斜陽似是把長刃,斜斜割過他的輪廓,僅一眼被黃河琉璃般的餘光映照得熠熠生輝。
可餘下的陰影逐漸攀升,将他吞噬。
在明暗交接時,他深深吸了口氣。
落日終于落下,早已挂起的月亮力量微弱,隻扭扭捏捏地灑下些許白光。
可太吝啬的施舍終究無法照亮紫宸殿的巍峨。
宮人們按照規矩點起蠟燭,重新照亮了黑暗中的男人。
可那光隻能勉強點綴衮袍上的刺金,帝王仍然浸泡于黑暗。
好了,他沉默的時長業已足夠。
“養了這麼久的人,也該做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