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赤茗沿着葉沿徐徐濡出一圈又一圈紅暈,像是旦夕之際萦繞于山間的光暈,愈是向外,便愈是紅豔得吓人。
宗太子曆經情緒大起大落,身體顫抖得厲害。
他愣坐片刻,忽身形左歪,探手拉出箱箧最上層,漫不經心地翻找一番,随即取出一物。
邵衍裝作往欄外遠眺,目光掠過,認出那是一把端頭鑲嵌寶石、通體光滑古樸的煙槍。
侍從熟練地往槍口容器裡填入膏體與絮狀物,很是得心應手。
不過片刻,宗太子身體的顫抖便止住,并發出一聲悠長的喟歎。
邵衍死死盯着層層火赫漣漪,鼻腔裡交織着茶水的醇厚與膏煙夢幻的果甜。
宗太子好似這會想起自己将小輩留下:“瞧,本宮隻顧自家。”
那細膩到極緻、甚至瞧不見皮膚紋理的虎口便悠然滑入邵衍的視野當中。
“來吧,嘗嘗看?”
“不必了!”邵衍快速答道,臉色都白了幾分。
發覺自己反應太大,他勉強彎着唇角找補:“想來這器物是殿下珍愛之物,晚輩惶恐,不敢僭越。”
宗太子了然。
倒聰明,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不是的。
對于這孩子而言并非什麼好東西;對于他這樣活了數百年的怪物而言,便是上乘的補品。
說是陪主君用茶,實則是順勢配合宗太子,将寶知遣出去。
那麼,他要同自己說什麼呢?
邵衍心中既牽挂妻,又想着小兒,且要分出一心來思索這仙人目的,還要盡可能少吸入甜膩膩的煙氣,倒把自己急得額角冒汗,舌根躁熱,下意識端起面前的茶盞便要飲下。
“珰”
隻聽一聲脆響,邵衍舉杯的手便滞停于半空,遞出一探尋的目光。
宗太子收回煙槍,慢條斯理地長長吸食一口,徐徐吐出白圈。
“粗粗算來,你也該喚本宮一聲世伯。本宮好歹看顧你些許時日,有心指點你一番。”
他放下煙槍,雙膝交替,挺直肩背問道:“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你是否願意傾盡全力,隻為叫短暫的美好停留在手中?”
話語間,清風拂過,将主君披散在肩頭的銀絲帶起,宛若白羽張翅,悄然爬入檐下的暖陽中熠熠生輝。
真真是神仙下凡,令邵衍褪去不安,回以真誠。
邵衍放下茶盞,緩緩開口道:“晚輩本是孤苦之人。若非我妻,想來便是渾渾噩噩一生,待到知天命之際,或因言行不當叫貴人亂棍打死,或流落賭局酒肆潦倒而亡。”
“三生有幸,竟能叫天際的珍寶落入我的心口,令廢人起死回生,也習得教化。”
“某衍志不在高殿,縱使美好的事物短暫,可人生亦短矣。隻求做好份内的差事,守護妻子。”
說到這,他苦笑一聲:“話雖簡單,卻叫我拼進全力也不得。”
宗太子進而追問:“哪怕逆天而行,同高殿相争?”
邵衍點頭:“哪怕付出生命。這桃源是世伯竭力也要守住的珍寶,而妻子便是晚輩要守護的珍寶。”
宗太子笑道:“年輕人在情情愛愛面前,總是這樣一股氣往前驅使。便是三分情,在大吹大擂下也化作九分。”
這便是笑邵衍一時間感情用事,說得動聽。
“興許吧,”邵衍也不辯駁:“在事件未發生之際,任何口頭上的承諾都是虛無缥缈的。”
宗太子複咬含了口煙嘴:“本宮并非有意取笑你。本宮瞧來,姑娘家的情愫冷靜得可怕!反觀你,本宮提出獻上你的心頭血來保全女子,你倒恨不得當場剖開心口。”
他言之鑿鑿下定論:“你對她的心意,勝過她百倍。”
邵衍這回卻快速反駁:“絕非如此。”
宗太子笑道:“不若賭一場。”
邵衍不知他用意,可他們一家還得依靠主君的庇護,自然得捧着他:“既然世伯有如此雅興,晚輩定是奉陪,敢為賭注為何物。”
“陽壽,”宗太子很是百無禁忌:“本宮破例告訴你,你所求白頭偕老怕是難事。若她有心,倒是可在送你走後,重挽青絲做新嫁娘。”
邵衍腦中似煙花綻放,嗡嗡一陣,滿腦子皆是“時日不久”。
可他還正值風華,他的孩子又這般年幼。
還有一層隐秘的痛苦——在他離世後,那雙多情而認真的桃花目興許便将一汪春水施舍給旁人;那暖馨的懷抱,興許便要柔柔依偎進另一人胸膛。
“賭!我賭!”他毫不遲疑答道。
“那麼,你的籌碼是什麼?”
邵衍深深吸了一口氣,鳳目中閃爍冷冷的清光:“我的陽壽。”
他是最大膽的博弈者。
當初,連最親近的小厮都勸他,莫要妄想攫取生長于高處的白梨花——做人莫要好高骛遠!
可是他不信,他也不肯。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這句話平民可用,他為何不可?
“痛快人!因你,本宮倒高看了眼邵氏!請!”宗太子寬袖一揚。
邵衍被他的豪氣感染,端起眼前溫熱的茶盞,潇灑一飲而盡。
本是最溫潤的紅茶水,用下後,他卻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随即感覺周身暖融融的。
邵衍正欲開口稱贊,順勢掩飾自己牛飲後的尴尬,便聽木階梯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禀門主!小郎君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