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一位蟲族告訴我作為人類的過往、教會我說更正式的人類通用語,我想全宇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湖水藍的眼睛裡浮現出一種淡淡的憂傷與眷戀。
“來說一說自我記事開始,能夠回憶起的第一個畫面吧。”
“我記得,自己躺在地上,我的父親坐在床邊,血從他的鼻腔和眼眶裡滲出,伴随着已經幹涸凝固的嘔吐物灑得到處都是。”
“這是我作為人類,最初的記憶。”
許多遺民奔逃到了卡姆蘭的邊緣行星。
帝國不接納他們,瀕臨崩盤的聯邦則是在發瘋的路上越走越遠,一旦抓到這種流亡者就會以嚴酷手段施予警示。
但事實證明,卡姆蘭确實不适合人類生存。
亞瑟·西蒙斯的母親很快因為異種污染去世,他的父親帶着過于年幼的兒子躲避,想在戰争結束之後重返故土。
直到人類第五次斬下王蟲頭顱,漫長的三角戰争終于以另外兩方的敗退畫上句号。
但是亞瑟的父親并不在特赦條件内。
職位注定他上不了帝國的歡迎名單。最初發生過多起投名狀事件,投誠的軍官試圖數次暗殺革新派最高領導者,波及範圍最廣的一次,薩克帝的出行座駕爆炸,熱浪和飛濺的碎片造成了七十多名民衆的傷亡。
對待特殊職位的聯邦遺民的嚴苛審核跨上了一個全新的台階,更何況是在戰争中身負擊殺數量的清算對象。
于是當灰翅族群正在不遠處的星系圍剿硬翅種最後的殘黨時,在惡劣環境中走到絕路、失去妻子,并且明白再也無法返回故鄉的男人等到自己的兒子熟睡,關起居住小屋的門窗,在壁爐裡倒入了一整瓶液彈的殘餘物。
這些殘餘物遇熱會在短時間内催生出大量的一氧化碳。
可惜人類是太過神奇的生物,總是搖擺不定。
或許是後悔于自己輕率做下的決定,又或許是身為父親的天性,在最後的時刻男人大概産生了極度的悔意,于是搖晃着爬起身來将窗戶推開一道縫隙,又用盡所有的力氣把睡在床上的兒子推落在地。
———那些緻命氣體略輕于空氣,會漂浮在偏上方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的男人再也無力移動,以那樣的姿勢坐在床邊,直到天明。
剛滿五歲的亞瑟·西蒙斯自昏迷與沉睡中醒來,看到的是睜着眼睛低頭望向自己的父親,血液和黑綠色的嘔吐物濺得到處都是。
對方一動不動坐在那裡。
當他伸出手哭泣着想要搡動對方,那沉重的身軀倒向地面。
人類的兒童打不開被鎖死的房門,想要尋求幫助的亞瑟隻能跌跌撞撞地從椅子爬到了書桌上,又從書桌爬到窗台,一頭摔出去。
那是個寒冷的季節,陌生的星球上積起厚厚的白雪。一旦脫離擁有溫暖壁爐的環境,從額頭流出的血液很快便凍結成冰。
邊緣行星帶一向很冷,生存環境過于嚴苛。人類不僅要面臨時刻襲來的異種污染,也要面對惡劣的自然氣候。
構成西蒙斯童年的最原始的色彩,是惡劣的紅與空曠的白。
在那樣的冰天雪地中,他失去方向,因為寒冷和虛弱而瀕臨死亡。
直到銀灰色的雌蟲從天而降。
高位種的身上濺滿硬翅族群的血迹,追擊着慌不擇路的流竄目标越過了人類劃定的分界線,降落在從未踏足過的星球。
戰争與厮殺幾乎将他染成猩紅,粉色的血漬幹涸變深之後又堆疊上新的一層。
負隅頑抗的成年硬翅種幾乎被他殺到滅絕,戰艦碾碎了敵對族群的每一處巢穴,邊緣星球帶的極北群山也為之變色。
然後剛剛失去伴侶和所有蟲崽的高等基因種,遇到了一隻剛失去所有親眷的人類幼崽。
就像是命運所開的最大的玩笑。
或許是因為基因中攜帶的本能找不到合理的撫育對象而産生了錯亂,又或者是幼崽遭到啃食的慘狀令他的激素和情緒尚處于動蕩狀态。
這隻出生于最擅長争鬥的戍衛族群的直系,沒有在第一時間抹消那名年幼的人類。
雌蟲低下頭去,面無表情地觀察對方,像是在看什麼無法理解的東西。他尚處于半異化狀态,翅翼張開,細鱗覆蓋四肢,第二雙銀灰色的眼睛如同無機質的琉璃,映照着白雪的顔色。
直到那隻人類幼崽以一種踉跄的姿勢走近,一把抓住了他的腿。
五歲的孩童還無法正确區分死亡、蟲族,以及戰争。
在厄運來臨前,他的家人将他保護得太好,于是他輕易地忘記了“擁有翅膀的家夥是可怕的”這一告誡,不明白為什麼面前的人身披不尋常的翅翼和尾鞭,也不明白那鱗尾和利爪可以輕易地将他撕裂。
饑餓、寒冷,以及中毒的殘留影響即将榨幹最後一絲生命力,求生欲讓他向着可怕的敵人伸出手臂。
亞瑟·西蒙斯邁着走不穩的腳步,死死地抱住那隻銀灰色的雌蟲,抱住這無垠雪林間的另一個活物。
那雙繼承自母親的藍眼睛擡起,仰望着神色麻木的獵殺者。
那是十三年前,他們的第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