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鍊接非常順利。
深空通訊的閘口尚未關閉,龐大的精神力和強度匹配的身體足以反向回溯大信息巢,去争奪支配的權柄。
出問題的是其它地方。
和第一次匆匆一瞥湧入超負荷的大量信息不同,連接的通路持久穩定,讓雄蟲可以仔細辨别那些體量難以估計的碎片。
他像一個小搬運工,在那些分門别類的碎片裡挑挑揀揀。
蟲族的生物科技迥異于人類建立于程式編寫之上的數據天穹,它們遵從意識本身,生物就是載體單元。每一任王蟲都收集死者的頭顱,盤根錯節地建立起龐大的群體遺迹,讓那些意識的碎片回歸大群。
這一詭異的做法,讓卡在形态認知層面的人類找到了突破口,推翻原有的運算,搭建起時間河的雛形。
某種意義上來說,時間河幾乎是兩個不同種族文明交/媾誕生的産物。
無論是數據天穹,王蟲遺迹,還是裂隙遍布的阿卡夏,它們全都殊途同歸有着相似的性質。
這其實有迹可循。
人類利用數據天穹替代了蟲群的意識共享,又利用産自阿卡夏裂隙的提純星核能源支撐起這一龐大的奇迹。
左手倒右手,無論怎麼變化都在自産自銷和同根相煎的範圍内。
但随着最後一任王蟲死去,屬于蟲族自己的遺迹已然銷聲匿迹。
通路封閉,生與死的界限被清晰分割。
可能是升級過的精神力踏上一個全新的台階,這次追溯的過于順利讓雄蟲掉以輕心。
他一邊分揀着碎片,一邊忘記了持續監測周圍的信息流。
當格拉發現自己迷失在無邊無垠的大信息巢内網時,他正處于一個相當奇怪的環境中。
他“看見”那些代表着意識的筋脈和肉膜蔓延着攀爬向遠方,彙聚成無盡的“河流”。單純的數據信息碎片已悄然消失。
每一簇綻放的血肉新芽,意味着一個屬于過去的節點。
這是一個沒有方向與時間的空間。
倘若薩克帝親臨此地,他會意識到這同初代星艦法赫納的描述極其相似。
在法赫納的自我陳述中,阿卡夏之眼幾乎吞噬所有時間與光線,一切化作靜止的記錄。和人類理解中的記錄毫不相幹,非人之域展開一道小小的縫隙,窺探着仿佛處于溫暖玻璃搖籃中的宇宙。
作為唯二墜入阿卡夏後又重回人世的怪誕存在,白皇帝對其閉口不談,法赫納談不明白。
星艦的認知和人類原本就不在同一層面,它們眼中的世界和人類眼裡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模樣。
“人類不可以去那裡。”
面對锲而不舍的追問,法赫納最後打出一個哭泣的表情,小狗一樣的星艦環繞着它最愛的主導者以及主導者的伴侶,按照研究員們的要求解除了僞裝。
當它的真實形态舒展,白皇帝伸手捂住自己伴侶的眼睛和耳朵,将對方抱在懷中,隔開所有的負面污染。
不可以看,不可以聽,不可以觸碰。
在正式的記錄中,那一次所有看見重構後的法赫納真正形态的人類,全都當場嘔吐耳鳴陷入昏迷。
那幾乎是和異種污染、蟲族的生物科技同出一源的可怕侵蝕,但是量級遠遠高出後兩者。
知道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白皇帝身份的特殊性導緻相關檔案被嚴密封存,薩克帝把帝國拉扯起來、将聯邦揍到解體後,才開啟了其閱讀權限。
雄蟲顯然對于這一切一無所知。
他感受到那些流向遠方的意識,然後一并随着那些意識生長蔓延。
枯萎的血肉化作沙礫一般的存在,然後又從沙礫中凝聚成型,開出新的肉芽。
來時的鍊接已然消失,廣袤而寂靜的空間形成了一個無盡的整體。
格拉的思維随波逐流,不再受自己控制,湧向愈加危險的區域。
那裡矗立着無數形态怪異的頭顱。
仿佛死去的殘骸正以一種颠倒的姿勢,垂下冰冷一瞥。
它們形成了這巨大空間中撐起天地的柱,即便時間靜止,依舊留下腐蝕磨損的痕迹。
周圍遍布着難以辨識的碎片,仿佛金屬和線路的形狀。
雄蟲意識到了不妙,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回溯到什麼地方去了。
怎麼看這個場景都不應該出現在大信息巢的信息池裡。
當他仔細打量那些頭顱,發現無數血肉在巨像的面部攀爬纏繞,開出層層疊疊的花。
迷幻的色彩蠕動着,成為不辨上下前後的荒原上唯一的顔色。
那是曆代王蟲的頭顱。
附着其上的也不是什麼花朵,而是數不清的死去的意識碎片。
它們競相生長、傾軋、吞噬、綻放,汲取養料般吸附着殘損的怪異頭顱,不停地變幻着形态。
文字、語言、信息全都消失殆盡,那些以偏概全的事物無法書寫真理,隻有意識存活于此。
所有蟲都聽說過關于意識回歸大群的傳說,但從未有蟲仔細思考過死亡後的意識碎片仍舊展現會出活性的這一事實。
在理解到這一點時,雄蟲幾乎因為驚駭而停止思考。
他差點吐出來。
無悲無喜的殘骸在頃刻間崩塌,像是在漫長的靜止時光中風化瓦解,如細砂般散去。
盛開出濃烈色彩的意識碎片也随之湮滅,每一朵肉芽每一簇花朵都像眼睛那般,向着闖入這裡的白色雄蟲投去遙遙一瞥。
劇烈的疼痛幾乎瞬間席卷了殘存的思維,比成蛹和羽化還要痛苦千百倍。
他即将同這殘破的遺迹一同消散。
下一秒,雄蟲的精神徹底斷開。
他一頭倒下,栽入一個有力的懷抱。
“羅克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