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屈能伸方面,無人可望其項背的男人立刻給出承諾,另一隻手在看不到的地方瘋狂給克萊因打手勢,讓他快點拉架。
結果他那嫩得像個青瓜蛋子一樣、未來會成為帝國書記官的好夥伴,闆着臉無視了該求救信号。
然而沒有寫進報告裡的真實情況是,這确實是一次意料之外的突發性倒黴事件。
一向主動撞槍口的男人少有地沒有挑事,反而試圖帶着唯一跟随在身邊的部下平穩返航,結果正巧撞上覓食狀态中、圍剿獵殺異獸群落的蟲潮,戰鬥力差異過大的情況下/體驗了墜機大禮包。
DK809是一顆荒蕪的星球。
有自己的大氣層,重力同舊地和其他居住地相近,但是晝夜溫差巨大,缺乏補給。
他用兩周的時間穿越了整片沙漠,最後一周匍匐在綠地的水邊等待死亡或是救援,每每回憶時依舊會想要擰斷自己的脖子。
很長一段時間他無法分辨真實與虛假,以夢遊般的狀态行進,同自己的僚機隊友偶爾說一兩句以維持清醒。
那名年輕的士兵很活潑,即便是遭遇了如此慘烈的意外、雙腿受了重傷,也不曾大聲抱怨,甚至在薩克帝背着他走的時候難得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
“抱歉,長官。”
對方小聲說,趴在職階比自己更高一些的男人——或者說正從青年轉變為男人的中尉肩膀上。
“要不是因為我沒有跟上你的速度,你可以逃離的。”
“如果你沒調頭回來找我就好了。”
“閉嘴,回去寫十份檢讨報告。連我的那份一起寫。”
渴得嗓子冒煙的男人沒什麼精力同對方掰扯。自己前進就已經足夠疲憊,更何況還要扛着一個大小夥子。
這一瞬間薩克帝意識到,夥食太好也會成為負擔。革新派的食堂應該提供減脂餐。
大部分時候是對方在說,在關鍵的時刻将薩克帝遊離的思緒扯回來,重新将目光聚焦到腳下的沙地。
他們隻有簡易的方向和定位設備,接收不到任何信号,僅剩的物資也迅速耗盡。如果不能穿過這片沙漠找到臨時停歇點,那麼等待在前方的隻會是死路一條。
在科技如此迅速發展的當下,真正消耗人生命的居然是最基礎的水、鹽分和食物。
和充滿了光污染的人類宜居地不同,DK809的夜晚幾乎處于全黑狀态。
沙漠中升起的銀河,從天際一直垂落進沙海的深處。人類移居太空的當下,反而很少有人會對身側的星海投以注視,每一顆居住星球都燈火通明。
高等星的上等人享受夜晚,低等星的掘礦機或者采礦工人徹夜不息。
那是一種猶如詛咒般的繁榮景象。
但直到身處摒棄了所有文明遺迹的荒漠腹地,人類才會意識到自己身處星海之中。每一粒細小的微塵、每一顆不起眼的灰燼,都和所有的血肉、生命、不同種族的文明一起,沉睡在銀河的搖籃内。
“長官,那不是綠洲。”
輕輕的聲音呼喚着遠去的意識,将追逐幻影的男人扯回現實。
意識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可以堅韌不拔,也可以輕易被迷惑欺騙。當薩克帝意識到自己追逐着虛無的投射、跟随着海市蜃樓而偏離原本的道路時,正處于一個渾渾噩噩的狀态。
不知何時脫離了夜晚的遮蔽,仿佛突然置身于熾熱的天光之下,植物和流水的影子迅速淡去。
像一直為他打氣那樣,年輕的士兵懷抱希望地勸慰他:“沒關系,我們很快就能走出去的。”
“等回到基地,我想喝很多很多的水,還想喝冰鎮過的酒……哪怕被您罵也沒事。”
“喝吧,不罵你。”
難得好說話一次的男人沒有出言嘲諷或是訓誡,即便禁酒一向被他列為頭條準則。
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反正他也不是天天破例。
“謝謝您啦。”
對方因為這承諾而開心,連聲音都一并松快起來:“其實我有一點害怕死亡,更害怕孤零零地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年輕人說,像是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很高興您願意掉回頭來找我。”
“非常非常高興。”
溫和的語氣如水汽般消散,就像綠洲的影子那樣。
比起輕到無可辨察的歎息,沉甸甸的重量和溫度最終落于實處,散發着難以忽視的味道。
那是高溫下,傷口腐爛潰敗、屍體久置後滲出油脂的味道。
薩克帝站在漫無盡頭的沙漠中。
他幹涸已久的眼淚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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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的手臂抓住了最近一處堅硬的物體。
潮汐範圍内,五感在不同程度上會受到影響,事物本身的性質也會輕易發生改變。
但那隻看不出人類痕迹、被鱗甲所覆蓋的手,正死死地攀附住所能觸及的一切東西。
漆黑的怪物自深淵爬出,張開到最大限度的翅翼最大程度對抗着下墜的阻力,像是發瘋的野獸那樣絕不順從于既定的軌迹。
污染沒有侵入這具身體,僅僅是做出挽留的姿态。
砍下足肢種亞王蟲的頭顱,然後回到他純白的伴侶身邊。
隻是這兩點就足以令深黑的惡獸撕碎馴服與順從的命運之網。
曾經的幻覺與現在的幻覺再一次重疊。
他聽見絮絮低語響起。
那并非貼近耳畔的聲音,而是來自于更遙遠的地方,仿佛沿着縱深裂隙蔓延向未知的領域内,有什麼長眠的怪誕因為輕度震蕩而甦醒一瞬,從宇宙盡頭投來遙遙一瞥。
所有紛亂的耳語化作無意義的大面積尖銳耳鳴,以一種人類無法負擔的嘈雜形式密密麻麻地擴散融化。
在無窮無盡的竊竊私語中,唯有一道機械般的聲音清晰可辨。
“出去。”
下一秒,沿着裂隙蔓延的拉力消失一瞬,細細攀附于身體上的污染物開始緩慢碎裂。
兩對熔金的豎瞳成為褪色世界中難以熄滅的燃燒火焰,向着相反的方向一躍而起。
漆黑的惡獸掙脫束縛,爬出不斷崩塌陷落的深淵。
每一步,鱗粉和鮮血都在從迸裂的翅翼處灑落,跌入潮汐的洪流,将惡意的泥沼踩于腳下。
它最終踏上瓦解成齑粉的石屑,發出凄厲而憤怒的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