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慌不擇路的蟲四散奔逃。
闊翅族群的成員便是如此。
因為還不算正式員工、無法熟練操作巢體,所以這幾隻雄蟲并未在半夜收到通知。
直到巢穴區炸了。
闊翅們對這裡的一切極度陌生,每天謹小慎微地蜷縮在工作地點和住所内,并不敢到處亂走亂逛,這直接導緻雄蟲于慌亂之中迷失了方向,本能地向着大信息巢的位置跑去。
這些雄性并無翅翼,隻能艱難地、跌跌撞撞地順着地表的道路前進。
沿途巡查隊的灰翅成員正在清掃降落至地表的敵對者,匆匆一瞥後便将他們放過去。
但是最瘦的那隻闊翅,卡拉,很快便跑不動了。
他摔倒在地上,因為驚恐,連拟态都無法維持。其餘的同伴想要拉起他,一瞬間絕望的氣息彌漫得到處都是。
然而在卡拉嗡嗡悲鳴前,掀起的氣流降落在他的身側。
鋼鐵編織的巨大手臂輕輕抱起這隻驚懼萬分、隻能發出“啊啊”聲音的蟲,将其攬入懷中。
被同時一把摟起來的,還有剩下的三隻不算健康的闊翅。
舒展的純白機翼垂落,将孱弱的雄蟲納入庇護範圍,随即輕盈躍起。
形如懸停草蛉又或是蜻蜓的異形機甲速度很快,外裝甲最大程度地解鎖張開,低空穿梭在紛亂的街道間,将那些需要幫助的蟲逐一收集,然後一隻接一隻地挂在身後的尾巴上。
——在到達灰翅的核心星域後,薩克帝仗着手邊材料充足,又給啟明升了幾次級,包括但不限于為機甲增設一條月白的鞭尾。
核心種的本意是優化機身的平衡性,以求在飛行或者戰鬥狀态下更好地輔助機體快速調整方向,根本沒想到他的伴侶此刻會将尾巴用來捆糖葫蘆。
一根鋼尾上整整齊齊栓着五六隻蟲的場景實在難評。
很多雄蟲從未有過飛上天空的經曆。
他們自出生起便沒有翅翼,無法像雌性那樣征戰厮殺,大部分時間更是被當成族群财産鎖在巢穴中。
突然被帶着飛高高的操作吓得他們唧唧叫,緊接着便被急速奔湧的氣流糊了一臉,立刻從善如流地閉上嘴巴和呼吸縫。
唯獨卡拉睜大了眼睛。
他被風吹得視線模糊,但仍舊忍不住努力盯着眼前的場景看,同時拼命嗅嗅空氣中的味道。
永遠蜷縮在地面的蟲第一次飛上了天空。
炸開在穹頂的突擊艦艇碎片閃爍着金紅的微光,像是很多掉落下來的星星。
灰翅的栖息星球其實很遼闊,也很美麗。
倘若不從太空俯瞰那些黏連成絲的駁接軌道、懸挂其上的瘤子般的無數飛船,僅僅審視大氣層之内的景緻,這裡的地表的風光和一些人類的居住星球沒有太大差别,包括遠處那些起伏的山脈裂谷和豐沛的植被,全都和鋼鐵林立的背景柔和地融為一個整體。
星星掉進了湖水中,掉在搖曳的葦草間,融化成細細的絨絲。
雪白的葦穗暈染開豔麗的顔色。
即便對色彩和光影把握最為精準的印象派畫者,也無法重現這樣的情形。
“啊……”
卡拉看着他那貧瘠的一生中絕無僅有的畫面,發出了小小聲的驚歎。
在求生和服從的意識之外,他第一次因為一些奇怪的事物,譬如美,又譬如是一次飛行,而萌生出明确的自我意識。
瘦弱的雄蟲向着天空伸出手臂,像是想要摸一摸那些墜落的星星。
将所有走散在街道上的蟲被送到大信息巢的啟明,由主導者通過操縱信息連接器,順利結束了執行狀态。
這台不再藏匿身形的機體停栖在巢邊、停栖在守護着重型火炮的恩和恩納這對兄弟身邊。
它翅翼翕合,如同一朵安靜的白蘭,靜靜地面向巢體的方向,似乎要将整枚龐大的巢擁抱入懷。
與之相反,連接上卡姆蘭殘存模型的大信息巢此刻正在瘋狂爬動。
所有根須全數解除鎖定、蠕動在空氣裡。
它們并非為了搞笑或者活躍氣氛而存在,那些突觸起到增幅作用,捕捉截獲每一絲微小的信息與通訊。
白色的雄蟲埋在深紅色的觸須間,身形被完全淹沒。
但肖知道,對方進入了異化狀态。
事實上,所有雄蟲都極度吃力,難以頂住因為鍊接而産生的冗餘壓。有幾隻順着呼吸道開始流血,粉色的液體滴落在鍊接栓上。
但是沒有蟲吭聲,也沒有蟲斷開鍊接。
一旦在此刻退出,就意外着多餘的壓力會立刻分攤到尚在堅持的同伴頭上。
格拉擁有完好的拟态,最喜歡維持着最近似于人類的表象,幾乎從未展露出自身的原始姿态。
然而真正解放的巢體不會允許這種事情。
想要以保持餘力的态度操作徹底激活的兇獸,是不可能達成的奢望。
仿佛自出生以來便缺失的半身,在成功連接後終于變得完整。
發揮出最大功效的大信息巢在瘋狂攔截所有信息源,以一種異常的速度沿着深空通訊飛速侵蝕。
最開始格拉還能同步操控信息連接器,抽空指揮啟明進行簡易救援。
但三趟結束後,他便再也分不出多餘的精力。
細白的鱗片遍布身體表面,胸口裂開的縫隙處,細小的觸須纏繞在鍊接栓上,幾乎和鍊接元融為一體,難解難分。
之後如果撕下來,應該會很痛。
雄蟲模模糊糊地想。
會被薩克帝兇的。
他的伴侶肯定會非常非常生氣。
就像他第一次悄悄連上大信息巢那樣,對方臉色黢黑,但是仍舊強壓着怒火、隔着遙遠的全息影像摸摸他的腦袋、低聲安慰他。
巢深紅的觸須絞緊,裹挾了一層又一層,幾乎編織出一個密不透風的深繭,也像是一座柔軟而密閉的子/宮,将白化的基因缺陷種深深藏匿其中。
它将所有通路、所有權限、宇宙間所有和信息相關的秘密,全都展現在自己的使用者面前。
格拉掐到足肢種内部通訊頻道的同時,正巧趕上另一批體量龐大的訊息流淌進來。
這令雄蟲本就瀕臨界限的壓力再度急速攀升。
當大信息巢和卡姆蘭的模型殘骸連通,這兩具巨獸訴說着無人能夠聽懂的話語,以人類難以理解的速度進行海量的數據交換。
每一條記錄的呈現方式,都不屬于眼下所存在的任何一種書面語,但同巢體有着深度精神鍊接的雄蟲看懂了。
他“閱讀”那些紛雜的畫面,就像閱讀真理的語言所排列形成的字節,速度之快甚至讓他無法當場弄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