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部分繪圖者以嬰孩的形象來描述被吞噬者,卻仍舊有少量畫者反其道而行之,将屬于成年男性的殘缺肢體和模糊的鮮血鋪陳于牆壁之上。
蟲族在很大程度上,以偏具象化的行為诠釋了這一行為。
它們不懼怕自然降下的神罰,更不懼怕被哺乳動物視之如洪水猛獸的朊病毒,同類相食的習性仿佛某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缺乏食物的雌蟲會啃食自己的幼崽,步入衰老期的王蟲同樣懼怕後來居上的年輕族裔。與之相對,子世代以如出一轍的熱情,也時刻準備着将孱弱無力的上位者推翻,蟲母的遺骸對它們而言充滿誘惑力,更甚于其它新鮮的血食。
同源相噬的教條镌刻在這個物種的基因深處。
反骨如克裡曼之流,不僅否定了自己的直系親眷,也否定了位于族群頂點的亞王蟲。如果打得過,年輕的武裝種領隊能直接削了自己倫/理學和生物學雙重意義上的親眷克裡沙的腦殼。
所以在薩克帝緊密地同灰翅族群捆綁在同一條船上之前,從未有蟲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離經叛道的現任亞王蟲,也曾感歎過因為遇到亞瑟,而沒有加入王蟲遺骸的争奪戰。
殺死自己的親眷、幼崽、兄弟對于不同的蟲來說,有着不同的接受度。
克拉克、卡塔以及短翅族群對于伴侶和蟲崽抱着更柔和一些的情緒,但他們并不會從根源上否定同類相食的行為,隻是将能吃的對象稍作變動。
這是蟲群與人類截然不同的地方。
俄狄浦斯王之流的子系取代父系的畸形關系,并不需要通過悲劇作品委婉傳達,蟲子會直接撕毀掩飾,将鮮血塗抹在每一面牆壁上,以實際行動闡述舊王已死的事實。
譬如眼下,灰翅的艦隊将大量足肢種啃成渣渣,虎視眈眈地以壓陣的姿态圍繞着燒毀了一半的敵方指揮艦。
薩克帝親自撕下對方的一大片外裝甲。
深黑的戰艦收攏兩側防禦壁,展露出鋒利的撞角。這一造型證實了其優異的近戰和防沖擊能力,可以如切割泡沫般切開同等量級的船體。
一半艦甲都在冒火花的敵方指揮艦在持續下墜,被強行逼入一個危險的高度。
在它有能力逃走前,第二波轟炸傾瀉而下,将所有可能性都淹沒在了無望的連環爆裂中。
足肢種的亞王蟲大概率想要脫離出來。
但是被撕扯變形的畸形船體早已失去了脫出能力,所有處理器停擺罷工,不再支持逃生艙或者其它任何零件的彈射。
很奇怪的一點在于,當足肢種大量剝去雄蟲皮膚、敲斷他們的骨頭,把慘叫的遇難者堆成一座小山時,仿佛意識不到死亡和傷害會帶來疼痛。
為了适應戰鬥需求,雌性對于疼痛的感知也确實遠低于雄性,厮殺時的激素和興奮度可以極大地沖淡所有負面影響。
然而被禁锢在燃燒至通紅的墜落鐵棺中、被融化的有機玻璃大量滴落、澆築在身上時,它們的亞王蟲同樣會發出凄厲尖叫。
那銳利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瘋癫長嘯充斥着通訊頻道,摩擦出斷斷續續的電子底噪,令嚎叫本身充滿了非人感的恐怖氣氛。
活着的生命都會感受到痛。
這并非弱者的專屬體驗,高位者被壓倒在斷頭台上時,同樣會抖若篩糠、失去自持。
阿爾法戰艦不再靠近急速進入解體倒計時的殘骸。
太過靠近高溫者将灼傷自身,羽毛和蠟也會因此而融化。
蓄能完畢的主炮毫不停頓地貫穿對方的整個艦體。
自上而下的刺目光帶瞬間溶解掉所有金屬外甲,讓體量巨大的飛船像一顆走到生命末期的紅巨星一樣膨脹開來。
那些支撐起一整顆星球的氦核将急劇融合,然後爆開絢麗且極端的色彩。
白皇帝曾經從阿卡夏爬出,薩克帝自己也從塌陷一半的裂隙中掙紮脫身,他絕不會将同樣的機會留給足肢種的亞王蟲。
實用主義者從不追求形式,将敵人的每一寸骨殖都燒熔成灰,遠比其它選項更具性價比。
焚燒一切的激光徹底根絕對方存活的可能性,掀起紛紛揚揚的滾燙餘燼。
摩擦得所有蟲耳骨生疼的臨終悲鳴戛然而止。
無窮無盡的碎片部分,全數在落入星球大氣層的時候解體。
它們形成亮晶晶的粉末,折射出落日的顔色,像是一群無憂無慮的雀群那樣徘徊在雲層之上。
落日的光輝沿着大地流淌,編織出血一樣的河流。
當那顆恒星最終沉入地平線的分界點,鳥雀的翅膀不再反光。深埋的岩漿也不再繼續自内而外地奔淌,席卷過大半個行星的阿卡夏裂隙開始靜靜地進入下一個穩定期。
它吞噬了足夠多的地表,每一寸被浸潤的土地都失去色彩。
“清理戰場。”
薩克帝說,他從戰鬥的情緒中抽離得很快,遠不像身邊的那隻年輕灰翅一樣激動喜悅,已經迅速地進入下一個環節:“足肢種還有兩顆核心星球,我需要立即進行排查搜索,确定是否有存活的雄蟲與幼蟲。”
理論上來說,對方很難将所有的雄性一次性全數屠戮殆盡,一些藏起來的蟲很大可能還活着。
前提是他們接手的動作足夠快。
“我會抽調三分之一的灰翅,跟随我前往下一個躍遷點。”
核心種給出清晰的指令:“其餘成員原地整理,戍衛你們的亞王蟲。”
恒星完全落入地平線以下,殘餘一半的栖息星球不再展現任何變化。
那是任何光線都不能作用其上的空虛之色,潮汐将其溫柔地包裹。
人類沒有合适的語言去描述這種違悖常理的異樣景色,仿佛所有的時光在此刻凝結,無論下一次的朝陽如何升起,也無法再穿透裂隙深處。
在一場漫長的日落後,這顆行星靜靜地步入蒙昧的死亡。
它将所有色彩在黃昏中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