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管理員對于雄蟲過度保護、過度小心。
然而越是将對方當成易碎品,對方就真的越容易遭到破壞。
打破美麗容器的人或蟲才不在乎那潔白的瓷釉上是否會留下長久且難以消磨的傷痕。
他所要做的,在大部分時候都是将弱小的、無力的存在一腳踹進現實的爛泥中,以沙礫和石塊将其打磨,或許會折損大部分且不必要的美,或許會擦掉那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但碎裂之後又粘合起來的石罐,遠比纖細的白瓷更為堅固。
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為重要的事情。
趴在泥沼中的人要首先學會呼吸、進食,之後才會考慮到尊嚴、道德,以及意義。
但現在他不這麼想了。
薩克帝開始理解卡塔的意思。
和對方是否變得強大、是否獨立而堅強都毫無幹系。
當格拉的淚水落在他的肩頭,那細細的哭泣聲穿透他的胸膛,他體會到一種具象化的憂慮。那是同邏輯辯證的高地背道而馳的情感,沖擊瓦解着理性的崖岸。
他希望對方永遠不知這宇宙間所有的愁苦和悲傷。
蟲族中雌性和雄性之間存在着太大的差異,所以年輕的盛年期雌蟲如克裡曼和所有武裝種,往往會對不合格的親眷展現出相對更強的攻擊性。但即便是這樣,他們依舊會聽命于克拉克,甚至遠超過了正常族群成員對于亞王蟲的順從程度。
而雄蟲因為更加孱弱,基因中攜帶着馴服的指令,成年後也會趨于依附族群,這一傾向需要他們對親眷之類的愛更為豐沛。
格拉在盡力擺脫這樣的影響。
努力活下去的白色蟲子過于溫順謹慎,很少提及曾經的族群,也不會過多描述自己的親眷。但是孩童時期沒有吃到的那顆晶瑩的糖果,如同深刻的傷痕貫穿記憶,最終成為了一道被深深掩埋的裂紋。
聰明的人類不願涉入河流,所有得不到的終将化作生鏽的刀刃,也像樹木表皮留下的蟲瘿,永不愈合。
就像即便登上高位,也對金錢和權力充滿了無盡渴求的核心種那樣,匮乏的部分會終其一生相伴左右。
薩克帝伸手摸摸那裂紋。
他們蜷縮在巢穴中。格拉哭累了,輕輕地喘氣,幾乎沒什麼重量地團在他的懷裡。當黑色的核心種撫摸他,便無聲地顫抖。
漆黑的雌蟲翅翼緊緊地裹住自己的伴侶,尾巴也同對方纏在一處,展露異化姿态的薩克帝将對方一整個塞到自己的身下,蹭蹭那白色的鱗片。
他的蟲族社交禮儀掌握得不太好,單純知道同一窩的關系好的蟲會互相梳理翅膀、親昵地舔舐彼此的鱗,但具體操作起來隻能拿一個不及格的負分。
出于安慰目的,他學着以蟲的方式去愛撫傷心的伴侶,結果異化形态蓄力過猛,直接一頭将白色的蟲拱翻過去。
格拉:“……”
哭不下去也很難笑出來的雄蟲用尾巴輕輕抽了抽對方,看着那笨手笨腳的同伴急匆匆地重新将自己塞回身下,再次緊緊地團起來。
遍布漆黑鱗片的尾鞭緊密地貼合卷繞着細長的白尾,吧嗒吧嗒地小幅度晃動。
寂靜的巢穴中,響起了斷斷續續的低沉聲音。
毫無經驗的核心種在哼着歌,那是一首人類的搖籃曲。
舊地的語言比宇宙通用語更為舒緩,如同被煤油和塵世煙火所熏燎的靜谧夜晚,在無數個世紀之前,在無數個世紀之後,人們歌唱歎息中的親吻,也歌唱成長後的離别。
格拉的另一半在學着做一些不曾做過的事情,對方最初學習如何從野獸成為人類,随後從人類成長為能夠肩負起責任的男人。當原本的命運軌迹碎裂後,轉變心态的雌蟲又在相遇之初學着做一名同伴,一名合格的指導員。
而現在,對方正同樣嘗試着接納自身的異化姿态,嘗試做一位溫柔的伴侶。
在這樣的聲音下,白色的基因缺陷種不再哭泣。
他被薩克帝摟在懷中,手裡還抓着一截黑色的鱗尾。
雄蟲帶着淚痕,漸漸地在親吻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