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的交界處明度漸濃,片場已然到了哪怕不點燈也能視物的程度。
此時整個天幕的顔色極好,光線未顯,亮色已足,各部門逐漸就位,拍攝今晚最後一場戲。
萬念成拿着劇本,做開機前的講戲:“這個時候是展維整個人物線的轉折點。今天以後,展維就會進行刺殺任務,然後回到自己的組織去做開疆拓土的先鋒,所以你的心情應該是複雜的,你覺自己在騙他,也隻能騙他,但其實你也在騙你自己,觀衆能看得出來。”
“這個角色前期一直都是遊刃有餘的,這次他有了一個很可怕的猜想,他覺得自己可能并沒有隐藏得很好,覺得樓奚已經察覺到了他身份有異,可笑的是他根本猜不到樓奚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隻有這一刻,他感受到了什麼叫失控。不是情緒上的,是事實脫離自己既定的計劃後,那種空白的感覺,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吧。”
賀言聲點頭:“明白。所以他唯一一次感覺到害怕。”
萬念成認可地揚起下巴,轉而面向自己的大外甥。
“知知,樓奚這邊我沒什麼好說的,你自己把握,你們倆的對手戲,鏡頭捕捉的重點會更多的放在賀言聲身上。注意好情緒。”
“嗯。”
“好,沒什麼問題就開始吧,咱們争取早點收工回去睡覺。”
沈尋知跑到鋪在草上地披風躺好,将自己的姿勢調整得和上一場戲一樣。賀言聲也入了鏡,貼着他坐下。
沈尋知小聲說:“賀老師,胳膊再借我一下。”
“嗯。”
賀言聲将胳膊伸過去,沈尋知伸手抓了抱在懷裡,他從仰視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見對方的喉結輪廓:“加油賀老師。”
“《西沉》第二十九場一鏡一次,action!”
長風掠水,黎明已至。
右肩的刀傷隐隐作痛,展維下意識擡了胳膊想碰碰傷肩,剛一動便頓住了。
少爺此時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正香,貿然抽了手,怕是會将人驚醒。
他換了右手,擡起時就是再輕緩的動作也不免扯動傷口,疼得他皺了下眉。
指腹觸及創面,血已經止住了,皮膚摸着燙,應該是發炎了。他在心裡判斷自己的傷大概多久能好時,身邊傳來清晰的人聲。
“傷口,是不是很疼?”
展維輕撫傷口的手定在原處,手指不知所措地蜷動半分,他沒轉頭,依舊維持着垂眸的姿勢,盯着地面接道:“不疼,少爺。”
沈尋知松開懷裡的胳膊,撐着手起身,視線落點随着他的動作有了變化,從賀言聲的傷口移到了他的側臉。
“展維……别瞞着我。”
他語氣幾乎稱得上平順,顫抖的尾音卻暴露了他此時并不冷靜的内心。
被望着的人像沉寂的岩石,未曾回饋半分他投去的目光,沈尋知咬牙,開口說了樓奚的台詞:“下次别這樣了,你不必做到這步。”
展維濃墨般的人生第一次出現裂縫,他害怕那縫隙透會進光來,揭穿他的僞裝,窺見不為人知底色,可他又期望那是光,比火種還要溫暖珍貴,屬于他的光。
他躲了,說出那句數年來重複次數最多的話:“屬下職責所在。”
“嗯,你的職責。”
樓奚低下頭,喃喃重複一句,他突然很想笑,隻是心裡太苦,苦到揚起嘴角的力氣都不夠,似笑似歎,聞者不忍細究。
涵養鑄就的理智層層敗退,想将那層封閉的隔膜全部撕碎的情緒瘋漲,低落和無奈胡攪蠻纏地折磨人,樓奚想爆發、想宣洩、想擺脫自己畸形的人生,憋在心裡的話不吐怎快?
他開了口,也開了頭。
“但你替我擋的這一刀,很疼……”
[我不想你受傷,更害怕你因為我而受傷……]
“我不需要你做這些,展維。”
[不用在我面前浪費精力,就算你不護着我,我也信你……]
“今晚他們……沒想殺我,不是嗎?”
[我有什麼值得圖謀的,無非沒了我,你抽身能更容易……]
“天亮了展維”身邊的少爺輕聲自語,“月亮也走了……月亮該走了……”
[做你該做的事吧展維,如果送你來的人能同樣輕易地帶你走,那你走吧……我放你走……]
第一縷晨光破雲而來,頃刻間散漫大地,落在陰面的影子更加深刻明顯,藏盡所有不展人前的世間事。
樓奚披着日初朝霞,往杏林别院的方向去。展維看不見他的神情,隻能望着他一步一步離自己越來越遠……
新勢九支的首席,生平第一次,體味到“害怕”這種東西。
四肢百骸的血液在同一秒被抽回心髒,指尖扛不住這莫大的情緒顫栗發抖,他屏息調整自己的心跳,像多年來的無數日夜一樣,将外露的真實全部掩埋,跟上少爺的背影。
“咔——收工!大家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