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種字音長拖的語調,沈尋知微微愣住,恍惚間總覺得昨晚好像也被人這樣叫過。
他擡眼望過去,賀言聲正注視着他,目光不避不閃,直直落到他身上,仿佛要将他整個人看透。
賀言聲抿着唇:“我有件事要向你道歉。”
“嗯?”從未設想過的事态發展讓沈尋知不知如何接話,他下意識緩慢重複,“什麼道歉?”
賀言聲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呼吸頻率拉得綿長,像是放松,又像在思考:“那晚的真心話我撒謊了,其實,我有喜歡的人。”
“嗯?”在劇組酒店房間宵夜玩遊戲的回憶自動冒出來,沈尋知仿佛被摁進水裡,冰冷的液體灌滿耳朵,聽力受了影響變得模糊不清,霎時間沒能處理剛接收到的信息。
賀言聲有喜歡的人?是……誰?不對,為什麼要告訴我?
莫名其妙的交流話題來自無法想象的人,正在發生的情形裡,主體和内容全都透着詭異,沈尋知一時暈了頭,已讀亂回:“你玩、玩遊戲怎、怎麼能撒謊呢。”
“嗯,我的錯。”賀言聲輕咳一聲,鼻息都重了幾分,他原是沒打算笑的,想冷靜清醒地把心裡話講完,可沈尋知的态度讓他破了功,笑得真心實意也是真沒忍住。
沉默半響,賀言聲思考着該怎樣組織語言,空氣在肺葉中經曆三重輪回才等到他開口,嗓音低沉中帶着啞:“我曾經,有一個姐姐。她長得很好看,性格也很好,在家裡總是調節氣氛的能手,從小我爸因為部隊的關系和我們聚少離多,我媽忙着讀書還得照顧我們姐弟,過得并不容易,我姐就經常幫她做些事情,想法子逗她開心。”
“十一年前,我媽剛拿到腺體研究院博士後進站資格,我們全家計劃一起去旅遊,當時我媽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完,我爸就帶着我們姐弟先行一步去了山間溫泉館,本來等兩天就能全家齊聚的,可沒想到出了意外。”
紛亂的暴雨裹挾着呼嘯的山風,刺骨的冷無孔不入将賀言聲死死困住,青草、泥土和血液混雜在一起的氣味苦澀難聞,仿佛又回到那個山路晦澀難辨的雨夜。他硬着喉嚨穩住呼吸,繼續說完這個被他刻意遺忘的故事。
“我姐分化了,那天山裡下着暴雨,最近的醫院在鎮上,我爸連夜冒雨開車下山,一路上我們不停地跟我姐搭話,剛開始她還能回我們幾句,後來就完全失去了意識,燒的渾身滾燙。我姐情況危急,我爸隻能加速,下着暴雨的山路濕滑難開,又是在晚上,打着遠光燈視野也非常不好。我們跟一輛上山的車迎面相撞,我爸為了避開對方猛打方向盤,但他被對面的車燈晃了眼,視覺喪失的短短幾秒裡,我們車速過快撞到了護欄,連人帶車翻了下去。”
“山上植被很多,車子多多少少能得些緩沖,車身左側落地,我爸和我姐傷的都很重,送去醫院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媽下了飛機直奔醫院,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姐重傷,腺體保不住了,我爸全身多處骨折,腦損傷嚴重,那天晚上我看着我媽簽完雪片一樣多的病危通知書,從始至終她都很冷靜,甚至還能反過來安慰我。”
“直到手術結束他們被推進ICU,我媽親眼見到他們的真實狀況,整個人才開始垮掉。當時我爸已經不能自主呼吸了,隻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體征,我姐情況好一點,但是全身多處髒器受損,醒不醒得來也不一定。我媽就是學醫的,她怎麼會不知道這些代表了什麼,但她就是不肯放棄治療。我想,如果真的有天堂,那會兒我爸應該在上面急得團團轉吧。”
“我父母感情非常好,兩人從十幾歲相識相戀幾乎沒有紅過臉,我媽根本接受不了我爸的離世,失去我爸以後她性情大變,不給我爸辦葬禮,整整一年我爸都孤獨地躺在狹窄冰冷的太平櫃裡。她的工作也擱置了,全心全意守着我姐。當時醫藥費用高昂,我們家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找人借了點錢,也就是那個時候星路娛樂來找我,用300萬買斷了我十年經紀約。沒想到的是,我走不到半年,我姐也沒了,器官衰竭。”
沈尋知懵了,空氣仿佛堵在喉嚨裡,半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靈魂和身體像分開了一樣,既疼痛又木讷,半響,聽見自己的聲音問:“你呢?”
“什麼?”
“你也在車上,你傷到哪兒了?”
這個瞬間,賀言聲眼眶是有點酸的,沈尋知一句簡單的提問讓他近乎無措,他垂下頭,視線短暫地回避幾秒,給自己偷來一點縫隙得以喘息。
賀言聲:“幾處骨折,無數軟組織挫傷,腦震蕩,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還能養好。”
沈尋知咽了一口唾沫企圖緩解喉嚨的幹燥,卻适得其反加重了幹渴:“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賀言聲注視着他,神色無比認真:“因為我想向你解釋我為什麼撒謊。沈尋知,我見過世間最好的愛情,知道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是什麼樣子,也目睹過失去Alpha的Omega有多痛苦。”
“我開始懷疑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對方重于自己’愛情。懷疑如果是我,又是不是真的可以保護好自己的伴侶。我爸走後,這種莫大的自我懷疑就在我心裡紮了根,十年來越陷越深,我對自己的疑慮已然大過了對感情的渴望。”
“所以你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我躲了。我用了很大決心才說出‘沒有’兩個字,我利用遊戲提醒自己,有些心思,别動,别碰。”
[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我暫時不考慮這方面的事情。]
那晚的問答仿佛在耳邊回響,沈尋知甚至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回去後經曆了一番怎樣的自我掙紮,他用最殘忍的理由給自己洗腦,用入戲太深替換了意惹情牽,一句又一句勸自己放下,最後嘗試用“戒斷”來解決問題。
賀言聲說“沒有”的夜晚又在想什麼呢?是否也有那麼一段,無人知曉的、獨屬于他的掙紮。
賀言聲深吸一口氣,沉默良久:“本來不想這麼早的,我們隻停留在相識的階段,還需要時間接觸,彼此了解,直到昨晚在酒吧碰見你被人欺負,除了擔心和後怕,我居然還……在生氣,可緊接着,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生氣的身份和資格,突然我就一刻也不想等了,喜歡的人不親自守着,談什麼保護,又怎麼放心。”
沈尋知無意識屏住呼吸,一個大膽又強烈的猜測在心裡冒了頭,昨晚攝入的酒精成了最好的助燃物,點點星火落下的瞬間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直勾勾地凝視着賀言聲,眼裡的驚訝與茫然快要溢出來,藏都藏不住。
賀言聲心裡一軟,笑得近乎溫柔,語氣比方才輕松地多:“看你的表情,好像還沒弄清楚現在的狀況啊。沒看出來嗎?我在跟你表白,沈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