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提一提他。
“他比我年輕四歲,卻心思如海,誰都難以瞧個真切。當時見他和陸師也走越近,心中也稍顯寬慰,他是個會做打算的人,不至于再度讓陸師難堪。隻是,有人擔負的事情顯而易見,有人擔負的東西,卻蒙了雲霧遮蔽世人眼。”
“您是說,林大人心裡揣着事兒?”
“是啊,想當初初次見面時,一個人站在樹下流淚,怪可憐的。”
韓楓來了興趣,從未聽說這不怒自威的林大人還有這番時刻。
“怕是被人上本彈劾了罷?”
“那時他還未步入仕途,我亦然。說起來,那時他比你也大不了一兩歲,孤零零的一個人……”隋瑛臉上露出怅然,思緒萬千。
“罷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倒是向他人交了他的底兒,不厚道了。”隋瑛便看了一眼垂眉傾聽的韓楓,“你今天也累了,快去歇息吧,我這邊不需要侍候了。”
韓楓行揖禮便離開,隋瑛瞧見門被關上,周遭湧上他所熟悉的岑寂,便将茶盞裡的茶一飲而盡,和衣躺到了床上。
他已經幾天幾夜未曾入眠了,朔西正在消耗他的心血,真不知還能堅持到何時。他是一個不會退縮之人,少時就立下志向,願做百姓之奴,願為天下人死。如今步履維艱,一天難過一天。想到明日即将迎來的鬧劇,他連憤怒的力氣都失喪了,隻剩下無奈。
到了睡意朦胧時刻,所有别的都疏忽散去,混沌的思緒裡隻留下了一張他眷戀多年卻不敢言說的面孔。那張面孔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捉摸不透,總讓他隐隐作痛。
——
翌日清晨,衙門裡就跪着幾名怨氣沖天的士兵。在老者等人的指證下,李縣令向隋瑛和林清打包票,的确是這幾人不假。他小心翼翼地讨好道,消息想必已經傳到了吳将軍耳裡,若是追究起來,還請兩位大人幫他好言幾句。
隋瑛并不和他多言,而是親自審起了跪在堂下的五名軍兵。一旁的王璞真拼命給高子運使眼色,高子運悄聲在隋瑛耳邊說道:“叫林大人一同來審罷。”
隋瑛瞧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點了頭,卻在林清到來後并不讓出審訊主位,隻是讓他坐在副審的位置。林清無任何異議,審訊開始。
當問起是由時,為首的絡腮胡軍兵氣憤道:“小的乃是吳憲中将軍帳下百夫長吳邯,沒錯,借糧的就是老子!”
“大膽狂徒!竟敢在公堂上大放厥詞!”王璞真在一旁怒道,“你那叫借嗎?”
“怎麼不叫借?老子說的是借,就是借!”
“借糧還打人!我看你是反了天!”
王璞真這個文人顯然是被吳邯這等粗人給嗆到了,對方一口一個老子,他卻得顧及着自己的儒士風雅,吃了悶虧。
隋瑛輕輕擡了手,制止了王璞真,道:“還請細說緣由。”
“緣由?”吳邯沖隋瑛等人怒目而視,顯然是個久經沙場不畏生死的戰士,憤慨道:“還能有什麼緣由,無非是吃不飽,穿不暖,别談打仗,餓都要給餓死了!”
“吳将軍手下數萬将士,就算糧草緊缺,也未曾見過有軍兵搶奪自家百姓的糧食。”隋瑛沉聲,不怒自威。
“都說是借!老子會還的,為了手下這百來号人,這個罪名老子背了,等仗一打完,老子一一歸還!”吳邯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們是腦子不開竅,餓着肚子跟那些牲口拼命,拼得過麼?拼不過,所有的糧倉,就算是官家的都得落在那些牲口手裡!老子不過是審時度勢,做了萬不得已的事情罷了!你們要安罪名就安,别說些有的沒的,另外,這事兒跟吳将軍沒關系,是老子幾個兄弟自己所為!”
吳邯怒氣沖沖,隋瑛卻也不動聲色,這些情況他心裡清楚得很。他看向林清,林清朝他颔首,便看向了吳邯等人,不緊不慢地道:“無論如何,你是吳将軍的士兵,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是他的管教不力,吳将軍難辭其咎,我自會告知他你們幾人的所為,也會向聖上禀明情況。”
“你是誰?”吳邯瞧着眼前的秀氣文官,疑惑不已。方才那人他知道,衙役已經告訴他了是巡撫。可對于這人,他一無所知。
“我乃大甯朝兵部左侍郎,林清。”林清答得肅冷而铿锵。
“侍郎?”吳晗擰了眉頭,片刻後反應過來再度怒氣沖沖:“我管你是狼是狗!既然你是兵部的,你還有臉說了!你們就是這麼對吳将軍的?就是這麼對保家衛國的将士們的?我看我們不是被北狄人殺死的,是被你們這些貪官給拖死的!”吳邯發了狂地喊道,目眦欲裂,聲音裡滿是對林清的恨惡。
可惜林清絲毫不為所動,依舊進行自己的判詞。
“隻是,念在你們在前線殺敵,保衛國家,這一次便留住你等的性命,隻是死罪已免,活罪難逃,我想吳将軍有的是法子對你們。不知巡撫大人,在下這等安排如何?”
隋瑛點頭,“林大人寬宏大量,來人,将這幾人帶去臬司衙門。”
吳邯等人被押起身,卻無半點脫死之喜,在衙役手裡奮力掙紮着,大聲嚷道:“送老子們去衙門受刑,還不如把我們放到戰場上去多殺幾個牲口!”
隋瑛揮了揮手,這幾人的聲音便遠去了。高子運和王璞真心下暗喜,看來這把火已經成功燒到了兵部。想必為了遮蓋此等醜事,這個林侍郎多多少少會想辦法堵住衆人的嘴,最重要的是,他應該明曉了吳将軍部隊缺糧的嚴重性。如若再不解決,此等事情恐是攔都攔不住。屆時,民怨沸騰,官逼民反,兵部怕是給不了朝廷和天天下一個滿意的交代了。
高子運心忖,這次放出周鞋匠家裡有糧的消息給這幾名臭名昭著的匪兵,還真是幹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