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璞真收了吳邯等人,下在臬司衙門的監獄裡,吳将軍聽到消息已經從前線趕來,約莫午後到達羅遠縣。在這段時間,林清在李縣令的帶領下繼續體察民情,隋瑛則在縣衙的簽押房裡召見了高子運。
高子運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心知這事定是瞞不住隋瑛,便幹脆将此事全盤托出。
“這是我的主意,心知叫您知道定是做不成,便就瞞了您這一回。話說這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總該有個叫人知道的理兒。不把矛盾架起來,不把困難擺在明面兒上,事情就得不到解決。”
“您倒是一箭雙雕。”隋瑛本想說“三雕”,但決定先按下不表,“既讓林侍郎看到了百姓的苦,也看到了軍隊的苦。”
“要不是上面不把我們當人,我理學士出身,何至于此?”高子運痛心道。
隋瑛露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微笑,“您倒是費心,犧牲了自己成全了朔西的百姓和将士,就是您讓林侍郎如何做人?”
“哼!”高子運拂袖道:“不瞞您說,他是哪号子人物?雖說受了吏部堂官青睐,但若非張黨一派,能在如此年紀就做上正三品?我就是不信他,這救濟糧和軍草從順天城出來,經過甯中、隴州,層層盤剝,落到我們手裡竟所剩無幾,我就不相信這一路上沒個人察覺到不對勁!”
見隋瑛不說話,高子運繼續道:“我們的奏疏遞不上,去了内閣皆如石沉大海,雖說肩負皇命,他無非是過來做做樣子罷了,結果隻會如出一轍!真不明白,張首輔和郦尚書究竟是針對您,還是針對吳将軍,或是針對我這個小小的布政使?”
高子運眯起眼睛,有些話他沒有明說,然而意思已經很明白了。張黨等人針對的是吏部堂官陸淵,以至于其學生被下放到朔西也不放過。
“從二品,您這個布政使不算小了。品階與我相同。”隋瑛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麼不愉快。
“明面上罷了,我隻是地方官員。”
“是,您是地方官員,所以不清楚順天城内的事。要是我現在告訴您,陸次輔的學生不止我一個,您做如何想?”
“陸次輔通曉經綸學問,桃李遍天下也不足為奇。”
“此話不假,可這桃李朔西就有兩株。”
高子運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隋瑛。
“你是說?”高子運眼珠一轉,心下頓時了然,不禁暗歎自己遠離朝堂中心太久,吃了消息閉塞的虧。
“事是真事,人也是是真人,可惜演錯了對象。”隋瑛搖頭道:“隻可憐那鞋匠周老一家,遭了無妄之災。”
高子運踱步至窗前,外面竟又簌簌落下了雪。
“要做事,就得有犧牲,可這一次……罷了,本官自會做好撫恤事宜。”
“不必。”隋瑛起身,同樣站到了窗前,狂風呼嘯卷起漫天飛雪,叫他思量起在外的林清來。
“林侍郎昨日夜裡就差人做了安撫,想必一家人已經平平和和地回家去了。”沉默片刻,隋瑛對高子運道:“隋瑛并非黨争之人,但也不懼黨争。來到朔西做封疆大吏,是心之所向。為國為民,絕非紙上談兵。我也曾于朝堂中心,但比起權力斡旋,卻更願意做些實事。所謂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勝私複理,緻知而意誠。高大人,隋瑛不才,但還算知道怎麼看人。”
說罷,隋瑛便轉身披上大氅,打開簽押房的大門,快步走了出去。高子運依舊伫立在窗前,直到隋瑛漸遠的背影被風雪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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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朗一路小跑着,手裡揣着剛裝了炭火的暖手爐,遠遠地林清身披朱紅披風,立在一方古樸的亭子下,身邊則站着微微躬身的李縣令。方從王朗手裡接過暖手爐,一陣狂風便肆虐而來,吹得林清頭上的烏紗帽都簌簌作響。
“今日風雪甚大,還請林大人今早回府罷。”李縣令低聲道。
而在兩人前方的一處空地上,霧氣缭繞,稀粥從鍋裡舀起,盛在一個接一個遞過來的碗碟裡。百姓們排起的長隊,蜿蜒在風雪當中,好似天泣淚痕。林清默然伫立,睫翼在風中顫動,其下流淌出絲縷分明的憂心。
天氣愈發寒冷,隻是這些稀粥,何以叫人度過這苦寒而漫長的冬日?林清垂眉,對李縣令勸他歸回的聲音置若罔聞。不知何時,這惱人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竹香,一道天青色的身影。
“我對不住你。”他聽見隋瑛的聲音,“也對不住這裡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