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搖了搖頭,道:“這順天城哪裡沒有錦衣衛的眼睛,你多次請我來講書,私底下和陸師也有交往,還愛去我常去的熏香閣吃茶,再不叫人看出點什麼,怕也是不可能的事。隻是你不要太過緊張,在他們看來,你隻是長大了,想要權了,還論不到奪嫡的那回事上去。”
聽林清把“奪嫡”二字咬得如此清晰,蕭慎隻覺得心潮澎拜。他定是不怕叫人看見這野心的,他怕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沒飛起來呢,就叫人給剪了翅膀。是以他蟄伏已久,韬光養晦,為的就是能有站出來的一天。
如今,林清算是光明正大地成為他手中的利劍了。
一個兵部侍郎,身後還有一個文淵閣大學士,端的是前程有望,道途通達。
“學生定不負林師。”
見蕭慎漲紅了臉,赤霞蘊珠般的氣色,滿是少年的意氣風發,林清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衣袖,說:“扶我起來吧,我覺得甚好些了。多日未歸府,你若真體諒我,叫金瓜公公給我尋一輛轎子罷。”
“我叫郎中和你同去。”
“瞧你說的,我府上還請不到了?”
林清笑着,起身便問,“我的官服呢?”
“已經打理好了,林師就穿身上的回去罷,還有這袍子,是江甯織造局今年新送來的料子,順天城那二月春風裁縫坊裡打的款式,都是極好的,很襯你。”
“也罷。”一個丫鬟服侍林清披上了長袍,蕭慎送他出了歸鴻閣後還想送,就被林清制止了,說是别壞了規矩。王爺到底是王爺,是主子。蕭慎隻好悻悻止住腳步,隻看着小金瓜領着林清出了府門。
片時,小金瓜碎步而來,“主子,送走了。”
“給我也預備一輛便轎。”蕭慎音色發冷,眼睛還望林清離去的方向,怔怔愣愣的。
“主子要去哪兒?”小金瓜問。
蕭慎睨了他一眼,“不該問的别問。”
小金瓜連忙走了,心道自己這主子人前人後還真是兩套。那林師真是好命,小金瓜暗忖,隻是自己這命也忒歹了。
暮時,蕭慎撤去儀仗扈從,帶着三兩護衛便乘坐便轎從王府後門而出,繞過幾道胡同,來到了棋盤街。
這棋盤街是兵部衙門、戶部衙門等重要朝廷衙門所在的重要地段,肅穆卻也熱鬧。大大小小的官員來往穿行,街邊是四維列肆,百貨雲集。官人們愛喝的粥湯、愛品的茗茶、愛看的戲曲……無一不有。蕭慎于轎内,沉默無言地将目光掠過一家家店鋪的招牌和騎樓,最終又落到了各處衙門森嚴的大門上。
這是他的喜好,心情煩悶之際,他總愛乘坐一頂便轎,漫無目的地穿行在順天城的大街小巷,觀察周圍來往官宦權貴、商販走卒、庶民乞丐……此地總有一天會完完全全屬于自己,邊看,他心中升起一道夙願,他的手,終将覆蓋在整座順天城之上。
不僅是這座城,還有這片天下。“天下”二字,在他心中有無可匹敵的重量。
便轎輕搖,蕭慎仔細思量着未來,尤其是即将去往朔西帶兵打仗一事,這種機會他求之不得,不僅在于林清所言的那兩方面,更重要的是軍權。
軍權是最為要緊和最為核心的,蕭慎擰着眉頭,眼裡看着逐漸清冷下來的夜色,心思早已不知道飛到了哪裡去。
霎時,寂靜中傳來嘭的一聲,便轎倏爾止住,接着便整個地朝側歪去,蕭慎就像被一股大力提起,兀地便往前一沖往下一栽,險些摔出車外。他堪堪穩住身形,便愠怒地拉開幔子,沖外邊的車夫怒道:“怎麼行事的!”
車夫煞白着張臉,回頭哆嗦着答話,“回王爺,小的,小的擡轎好端端的……這厮突然沖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已經有護衛沖上前去将地上一個瘦弱身影提溜了起來,“就是這厮!膽敢沖撞王爺的轎履,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說着便給了那身影幾拳,隻聽見黑夜裡傳來有氣無力的唉哼聲。蕭慎不耐地擡手,止住随從的暴打。
“帶過來。”他說,便轎落地,那人便跟張破口袋似的被扔到了蕭慎面前,直打哆嗦。湊近一看,原來是名少年。
“人沒半尺高,力氣還不小,說,到底為何橫沖直撞的?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定不饒你!”護衛厲聲道。
那少年打着寒顫,撞着膽子擡頭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倒是讓蕭慎有片刻心驚。
那清冷的面容,淩厲的五官,嬌俏的鼻梁,尤其是鼻梁上的一顆痣,竟頗有林清風韻。氣質雖天差地别,但隻消一瞧到這張怯生生的小臉兒,很難不聯想到那林侍郎身上去。
蕭慎不由得咳嗽兩聲,“如此厲害做什麼?這少年定是遭了什麼難。”
護衛一愣,仿佛也瞧見什麼端倪,忙道:“王爺慧眼,那腿上竟受了傷,哎喲,這胳膊上也是。”
“瞧着也是可憐的,說罷,你叫什麼名字?”蕭慎湊上前,盯着那少年烏黑的眼珠子。
少年連忙移開目光,低下頭道,“小的,小的名叫徐沅。”
“哪個元?”
“沅水的沅。”
“哪裡的人士?”
“小的、小的不清楚,小的是被……被賣到順天城裡來的……”
蕭慎心下了然,揚起嘴角,朝護衛使了個眼色,護衛當下會意,前去又把這名為徐沅的少年給架了起來。徐沅吓得穢臉煞白,還以為今日怕是要将小命交代出去,頓時淚流不止,卻又咿咿呀呀發不出聲音來。
“恐懼作甚?王爺今兒個心情大好,對你發了善心,叫郎中給你醫治哩!”
“就是!”車夫也在一旁,不無讨好地插嘴,”你小子走大運咯!”
車内,蕭慎閉目養神,嘴角流淌出些縷意味不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