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思笃行,懷瑾握瑜,看似清風明月的一個人,實則工于心計,詭谲難料。”
東宮内,當今内閣首輔張邈身着朱紅仙鶴常服,坐在一尊炭火前,手裡拿着林清所寫,從慶元帝那裡下到閣内的奏疏。細細翻看後,他嘴裡評着林清,腦海裡卻浮現出對家陸淵的面孔來。
“不足為懼。”太子蕭裕年逾三十,正懶洋洋地半躺在鋪着金絲細軟的禅椅上,一名貌美的丫鬟為其捏着肩。他往嘴裡送了顆晶瑩剔透的翡翠葡萄,一邊嚼得汁水四溢,一邊滿不在乎地道:“父皇這是在敲打我呢,有些事,可别做得太過火。”
張邈低垂眼眉,兀自深思,并不回答。
太子是皇上的兒子,他卻隻是個臣子,這是天壤之别。
“的确不足為懼,陸淵年事已高,這林清雖為後起之秀,但到底還是個雛鷹,剪了翅膀,便再就飛不起來了。再者,一個藥商之子,背後無權無勢,眼界格局皆是有限。”
太子笑了笑,突然間想到什麼,問:“他這次去了朔西,不會跟那個隋瑛交好了罷?瞧他這回,算是幫了那隋在山一個大忙。”
“隋在山?”張邈無奈一笑,“他倒是個人才,隻可惜目前不能為我所用。這人自诩清流,無非也是着了陸淵的道兒。但其性格倔強,一身傲骨,怕是也看不上林見善這等弄權小人。”
“那也未必,我可聽說那隋在山對林見善有恩,當年趕考路上救了他一命,隋在山那年因為這事落了傷,沒能入京參加會試,就被林清那厮給摘了探花。”
“還有這事?”顯然這等秘聞張邈是不清楚的,太子許是從錦衣衛那裡聽到了個三倆句。
“然則林見善卻忘恩負義,在京中沒給過他好臉色,隋在山一和陸淵分道揚镳,這林見善便撿了空子眼巴巴兒地湊到陸老頭兒的門下,成了其學生。這隋在山也是脾氣好,換了别人,暗地裡早就給其下套穿鞋了。元輔,你說,會不會是那陸老頭另有安排?”
“倒也未必,林見善這人,還算是個經世之才……”
張邈耐心應付着回答太子,太子另外問了幾個問題後,他終于得空提出告辭,片時便從東宮出來,坐上了自己的藍呢大轎。
轎内,他隻覺得心裡憋了團無名火,未走上幾步,他撥開幔子,對前方的長随說,:“叫郦依今天就來府上見我!”
長随連忙應聲,小跑着朝郦府奔去。半晌,工部尚書郦徑遙就已經坐在張府書閣中的紫檀木椅子上了。
郦徑遙,四十有一,表字一個“依”,與戶部尚書程菽師出同門,是死了的上屆首輔的學生。但程菽這人向來特立獨行,和他講不到一起去。多年前仕途受困,程菽對其視而不見,不是當時身為工部尚書的張邈提攜了一把他,如今恐怕連個侍郎的邊兒都摸不到。是以他對張邈言聽計從,忠誠無二。
“我已經快五十了,再過幾年,怕是要告老還鄉了。”張邈撫摸自己發白的兩鬓,意味深長地說。
“張閣老何出此言?還能再幹上個二十年呢。”郦徑遙好言道。
“二十年?”張邈眼底現出陰狠,“我問你,撥給朔西的救濟糧和吳憲中的軍糧,是在哪裡出了纰漏?”
“若有纰漏,出順天城時好端端的,那便是在甯中、隴州出了纰漏。”郦徑遙低頭說,背後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好啊,好。平日裡一個個都貪墨慣了,大大小小的都想分一杯羹,以前撥給贛州的,要分,撥給益州的,也要分,現在是撥給朔西的,也要分,這是分習慣了?未曾想過,朔西要是守不住,這大甯朝還有存續的氣數?”
郦徑遙聞言當即起身,大手一揮,“我這就派人去查,查到哪個,就抄哪個的家!”
“查?你真的要查?”張邈陰陽怪氣地問,“不怕查出什麼來了?”
“張、張元輔,您這是何意?卑職……”郦徑遙啞然,手僵在半空,如芒在背。
張邈嗤地一聲笑,譏諷道:“你當真不知我為何意?明面上對我無二心,背地裡個個打着我的旗号做了多少破落事。郦依啊,還是我在當大甯朝這個家,是我張雲深再給你們遮風擋雨,就算想上桌子,也得看看時候罷?”
郦徑遙一怔,此刻想到了林清,咬牙切齒地恨道:“這林見善,不見經傳的一個小人物,還想掀桌了?”
張邈白了他一眼,“罷了,罷了,你還以為是林見善要掀桌子,罷了……”
張邈揮了揮手,顯然是疲累至極,道:“你去整理一下閣内來自朔西的奏疏,我見過的,沒見過的,全給我拿來,尤其是隋瑛的,明日午時我去閣裡,你們都來一趟。”
郦徑遙臉色發白,強自鎮定,拱手道:“卑職告退。”
燭光輕搖,照亮張邈滄桑的面龐。
——
檀香靜谧,琴聲似泣。
林清睜開眼,暖黃絲綢床簾,飛鳳琉璃玉瓶。
微微側頭,他看到了守在榻邊打瞌睡的蕭慎,瞬間意識到自己身在何地。他想動,卻身子發軟,連金蠶絲被都覺得沉重。掙紮兩下,弄出的窸窣聲響驚醒了蕭慎。
“林師,你醒了!”蕭慎連忙握住林清的手,神情之急,音色之切,倒讓林清有了些許不自在。
“你是勞累的,又染了風寒。學生好愚鈍,竟忘卻了老師的身體要緊,設什麼宴席,倒是讓你再受累了。”蕭慎愧疚地說。
林清欣慰地笑,道:“我沒事,謝王爺關心,隻是,這成何體統,王爺貴為皇子……“
說着,林清就欲起身下床。
“還請多歇息罷,林師何必如此見外。”蕭慎用手輕摁在林清的兩肩,叫林清又睡了回去。方才,蕭慎按在他肩上的雙手很有力道。奇怪的是,在這一刻他竟想起,多年前自己被那山賊搶了細軟和銀錢又受了傷時,被另外一人悉心照料的場景。
當時,隋瑛也是按在他肩上,叫他好生休息,别擔心進京的銀兩,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久遠的回憶襲來,林清不禁笑了。見林清露出笑容,蕭慎心底發軟,暈開片片難以言說的情意。
“瞧我,忘記說重要事了。”林清望着蕭慎,和煦道:“如今聖上的意思已經很明顯,再瞞下去就是欺君了。你是王爺,可以擁有自己的利劍。隻是這劍指的方向,别叫人給看出來了。”
“是不是學生哪裡做得有疏漏了?”蕭慎忙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