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玉巒宮。
八根巨大繞龍朱紅内柱撐起玄色琉璃瓦頂,中堂四周立有數行八角玲珑宮燈燈台,百餘隻蠟燭搖曳火光,将大殿内照得亮堂。地闆透潤,通體散發幽深的墨色,許是黑瑪瑙鋪就,常年散發寒涼。但此際,兩尊龍騰白雲黃銅火爐裡,寸長的銀白木炭揚起熱浪滾滾,叫明黃色綢緞簾帳翕動不停,堂内溫暖如春。
大殿正中,跪着一道朱紅身影,額頭觸地,行拜禮。
禦座之上,當今聖上慶元帝蕭穆身着石青色龍紋常服,微眯雙眼,手裡把玩着方才拿到的奏疏,嘴角鍁着股意味不明的笑容。
“朔西當真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慶元帝音色雄渾,回蕩在殿内,若龍吟般繞梁不止。
“回聖上,臣所言皆為真實,不曾有半分虛假。”林清恭敬回道,額頭依舊沒有離開那冰涼的黑瑪瑙地磚。
“吳憲中和隋瑛二人滿腹怨氣,卻不敢向内閣發火,許是不願意得罪張邈。這麼看來,忠也不忠。”慶元帝站起身,将折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在手心,“起來吧,林卿,一路上辛苦了。”
“臣謝過陛下。”林清起身,雙手交疊垂在面前,躬身垂目,站在殿内。
“外有北狄,内有災情。益州省說是發了地震,死傷數萬,可急壞了張邈和程菽,一時顧不上朔西,也是正常的。”蕭穆走下禦座,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姚然連忙扶住了他。
“主子慢點。”
“不要你扶,朕身體好得很。”
蕭穆大手一揮,姚然隻好躬身退下。這慶元帝如今剛滿一個甲子,便是須發皆白,身體虛乏。不說是在政務上勤懇,也得歸功于後宮佳麗三千。隻是如今大甯朝外強中幹,貪污橫行,災情遍地,國庫空虛,實在是論不到這前者上去。
“林卿啊,你說,隋瑛他們有怨,會不會怨到朕身上來?”慶元帝站到了林清面前,似在看他,又好似将視線落在了那熱浪中翕動的黃陵綢緞上。
“定是不會。”林清回答,“隋巡撫和吳将軍隻是憂心于朔西的局勢與戰況,因為這天下,是聖上的天下。他們盡心盡力、拼盡全力守着,又怎會怨聖上?”
慶元帝眼睛一亮,“這天下真是朕的天下?”随即他冷哼一聲,不等林清回答便沒好氣地道:”太子和張邈越發火熱了,張邈雖然是太子的講師,但也是内閣的首輔,我還沒死,他們便等着叫這天下易主了?”
“皇上!”林清霎時下跪,“太子和元輔皆是為聖上分憂!”
“你害怕做什麼?你和他們又有什麼關系?”
“臣與元輔皆為朝臣……”
“朝臣,哼,林卿,朕問你,你知不知曉,為何朕要派你去朔西?”
“臣愚鈍。”
“不,你不愚鈍,你聰明得很,你也是個講究中庸之道的主兒,分明入了歧王的府,還打着一個孤身的名号。這是陸淵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林清内心生出一股恐懼,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回答的正确與否隻在一念之間,面對天子,生死也就在瞬息之間。
“是臣自己的意思!”林清沉聲回答。
“既是自己的意思,又何必偷偷摸摸,怎的,難道你也擔心得罪了張邈?張邈輔佐的是太子,歧王,再加上一個你,對他構成不了威脅。”
“臣隻是在歧王府上做講師,講述程朱理學之道,并無任何别的心思,還請聖上明鑒。”
林清行拜禮,慶元帝意味深長地笑。
“林卿,朕又沒說你什麼,起來吧。”
“謝皇上。”林清再度站起,地磚上已是落了層細密的汗珠。
“你有功,給朕帶來了朔西的情況,是朕想看到的真實情況,兵搶民糧,百姓鬧着要反,可見形勢之嚴峻。可你卻也有過,分明入了歧王的府,卻從未聲張,好似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将功抵過,朕不罰你,隻是,朕要為你劃個清楚的立場。”
“還請聖上明示。”
“過幾日的早朝,歧王要主動請纓,親自帶兵去朔西。你則把程菽給提起來,叫戶部無論如何都得再撥一批軍糧和赈災糧,由你這個兵部侍郎親自押運朔西。另外,吳憲中老了,自己的兵都管不住,後繼得有人啊,若是你,你舉薦誰?”
林清思忖片刻,道:“臣舉薦定國公奚祚之孫奚越。”
“奚越?奚越好啊,你倒是會看人。隻是他祖父死得早,這孩子一直被端妃這個姑母給嬌慣了,不好相與。”
林清道:“戰場上不看脾性,隻看血性。奚越從小受定國公教導,耳濡目染,軍術有成,卻隻是紙面功夫,若要成才,還需有實戰。如今朔西便是最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