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麼呢?”顧百隅人未到,聲先至,拎着兩袋子水果放到野餐布上。
“我在幫叔叔搭帳篷。”郁霧站起來說。
“先别弄了寶寶,那邊去幫幫我媽,有袋子食材有點重。”顧百隅說。
郁霧将最後一個地釘弄好,起身朝着車那邊去。
等人走了,顧百隅接受了搭帳篷的工作,對顧立陽說,“爸,您一天天别在郁霧面前說些挑撥離間的話,您知道我的脾氣。”
“你在威脅我?”顧立眯了眯眼。
“是勸說,但您如果将其視為威脅,也沒有太大問題。”顧百隅聲音微冷,“人是我帶過來的,來之前您也同意了。剛才車上他給橘子你就給他臉色看,作為長輩您覺得合适?郁霧高中能一拳揍翻三個人,也就您是我爸,不然他早揍你了。”
“顧百隅!”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因為面對自己的親兒子,顧立陽商場上那點冷靜睿智蕩然無存。
他氣得臉色漲紅,“你以為說這些話我就會緩和跟他的關系?我隻會更加反對你們在一起。”
“我知道啊,”顧百隅基本弄好了帳篷,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老爹,正色道:“我隻是想告訴您,哪怕您不接受他,也請尊重他。他昨晚上很晚才睡,很期待和你們的見面,但他肯定沒想過是來受長輩冷暴力和侮辱的。”
顧立陽沉吟片刻,才冷笑一聲,“侮辱?這就算侮辱了?”
“是不是您自己清楚。”
郁霧和梅青月從遠處一起走過來,顧百隅沒再說什麼,換上一張笑臉迎了上去。
四個人的關系親近不起來,到了黃昏,都各自回到了帳篷裡。
看見顧百隅和郁霧走進同一個帳篷的時候,顧立陽臉色黑得和煤炭似的——他一開始組織這場外出,其實是想叫上一個朋友的女兒,後來郁霧加進來了,他隻能打消了這個想法。
進了帳篷,便是安穩的一個夜晚。
顧立陽躺在帳篷裡,旁邊梅青月已然熟睡。
他想起旁邊就是自己兒子和另一個男人,心裡難受得要死,翻了個身,在郁悶中睡過去了。
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被人推醒的。
一睜眼,發現是郁霧。
郁霧焦急得不行,“叔叔起來,我們趕緊走!”
“怎麼了這是?”顧立陽迷茫得很,旁邊的梅青月也不見了。
“半夜突然下暴雨了,山裡現在不安全。”郁霧一邊收拾他的東西一邊說。
帳篷外面傳來噼裡啪啦的暴雨聲,脆弱的帳篷也不堪重負,尤其是頭頂正上方,居然已經塌下來了。
顧立陽被拉出帳篷的時候還在疑惑,“天氣預報不是說大晴天嗎?”
他猛然一驚,想起更重要的事,“青月和星星呢?!”
“顧百隅帶着阿姨去車上了,我是來接您的。”郁霧先回答了這個,随後又說,“天氣預報不準,總之現在很危險。”
怕什麼來什麼,話音剛落,一道明亮閃電劃破黑夜劈下來!
電光火石間,旁邊一棵三人高的大樹被劈中,沖着兩人的方向轟然倒下!
“叔叔小!——”
顧立陽還沒來得及反應,那棵大樹就砸在他們兩人中間!顧立陽被巨大的沖擊力打得往後一滾,順着濕滑的泥地滾下了小山坡。
細碎尖銳的石子割在臉上,濕乎乎的泥水灌進口鼻,終于,被另一棵大樹攔了下來。
顧立陽深呼吸一口,被雨水和泥水同時襲擊,産生強烈窒息感。他已經失去力氣了,但這種天氣躺在樹下無疑等死,于是他還是往前慢慢爬着,試圖逃離這個危險雷區。
暴雨如注。
黑夜、暴雨、雷擊、衰弱的身體、蒼老的年齡……種種元素疊加起來,他有種天命如此的絕望——他顧立陽,或許今天就要交代在這裡了。
這讓他不禁思考自己是否還有未完成的遺願。
他想起了郁霧,那個剛剛讓自己小心的男人,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那棵大樹有沒有砸到對方。
那個孩子會來找自己嗎?
如果自己是他,或許會很糾結——畢竟沒有了他這個父親的反對,他和顧百隅在一起會更加幸福。
顧立陽一步一步超前爬着,就算死,他也要做盡最後的掙紮。
死神如同由遠及近的火車,他似乎已經聽到了鳴笛聲。
突然,一道堅定清澈的聲音将他從暴雨的列車中拉了回來。
“顧叔叔!你在嗎!”
是郁霧。
是誰都不重要,顧立陽此刻隻認定對方是自己的救星。
他已經喊不出來了,拼盡全身力氣,顫巍巍地舉起了自己的一隻手。
郁霧顯然看見了,顧立陽聽見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叔叔!”郁霧在他身邊蹲下來,模糊中,顧立陽看見了對方肩膀處的紅色血迹。
“叔叔你别慌,我背你出去。”郁霧說,然後他半跪下來,二話不說将顧立陽背了起來,踩着濕滑的地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也許是脆弱讓人神志不清,顧立陽問出了自己剛才的想法,“怎麼來救我了,我死了你不是正好和我兒子在一起。”
話一出口,顧立陽就知道自己說了一句非常傷人心的話。
他明顯感到郁霧的身軀僵了一瞬。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就算您隻是一個陌生人,我也會救的。”
然後一步一步超前走去。
顧立陽笑了一聲,但他沒力氣了,在郁霧的背上昏了過去。
等到醒來,是自家的醫院病房。
梅青月趴在床邊守着,旁邊就是寬敞的陪護床,上面空空蕩蕩。
顧百隅正好拎着保溫盒從外面進來,“醒了?”
這一聲吵醒了梅青月,她坐起身子,滿是疲倦的臉瞬間有了歡喜的神色,“醒了,終于醒了。”
眼眶紅紅的,按了呼叫鈴,“感覺怎麼樣?。”
顧立陽感覺好多了。
他掃了一眼,沒看見郁霧。
顧百隅将保溫盒放下,給他倒了一杯水,說:“你救命恩人在隔壁病房呢,受傷了,養着的。”
顧立陽被扶着坐起來,上半身靠在枕頭上,喝了幾口水,身體緩過來,忍不住哼一聲,“救命恩人?”
“不算?”顧百隅語氣平淡。
估計是同時照顧老爹和老婆的關系,整個人看起來比梅青月更加疲憊,眼底的烏青快掉到地上。
顧百隅沒有多停留,“你醒了我就去看我老婆了,有事叫我,就在隔壁。”
堂而皇之的叫一個男人老婆,顧立陽臉色很不好看,但自己這條命是郁霧救回來的,他此刻并不想多說什麼。
好話說不出口,爛話說了沒良心。
他看着顧百隅離開了病房。
事實上,他暈過去之前,質問郁霧“為什麼要救自己”那句話,已經十分狠毒。
這是出于一個商人利益最大化的最佳方案。
此刻清醒,顧立陽覺得自己冷血得可怕,但他知道,這或許才是他内心真實的想法。
他的父親和母親之間沒有愛戀,他從小浸染的理念就是:如何把一個事情做到極度利己。
就連梅青月,雖然相愛,但也有出于家族聯姻的原因。而在那個暴雨夜,如果自己死了,郁霧和顧百隅之間關于父母這個坎會好邁很多。
但郁霧沒有。
顧立陽驚訝,卻又不驚訝。
他隻是在那個瞬間明白了自己的兒子為什麼喜歡郁霧,為什麼甯願等九年甚至一輩子也喜歡不了别人。
那是他的兒子,生長在一個商業大家族,又怎麼會絲毫不沾染上他對于愛情的悲觀?長期行走在黑夜裡,總會希望看見一點光線。
郁霧就是。
這場野營給四個人都帶來了不小的陰影。
顧立陽和郁霧出院後,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軌。
但又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顧百隅偶爾回家吃飯,梅青月會問他,送給郁霧的那盆君子蘭開花了沒有?
每當顧百隅回答沒有,梅青月都會流露出一絲慶幸,但很快,就變成了淡淡的失望。
至于老爹顧立陽,或許是記挂着救命的恩情,是不是會問兩句他們的同居現狀,雖然還是被顧百隅一樓一個的“老婆”叫得心煩,但幾乎沒再因此吵架。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很多東西就等着它來磨平和沖淡。
轉眼到了十二月,顧百隅的爺爺生病住院了。
老人家的情況這幾年一直不太好,靠昂貴的醫療設備吊着一口氣。
如今他像是活夠了,也不願意繼續麻煩子女,終于要走了。
那天的病房很沉默,窗簾都拉開了,但天氣實在陰沉,透進來的光線猶如清晨的薄霧,模糊朦胧。
爺爺躺在病床上,看着雪花一片一片的飄落。
然後伸手去接。
當然是接不到的。
“爸……這是屋裡,沒有雪。”顧立陽蹲下來,握住了父親的手。
顧百隅弄了一滴涼水,滴在了爺爺的手掌心。
老爺子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說:“雪化了……”
顧立陽愣了下,眼眶發紅,半白的銀發沒有打理,雜亂的散落在額前,堆在腦袋上。
他垂着頭,埋進父親的手掌心。
失去雙親的人總是這樣,叱咤風雲又怎樣,人生輪回幾個秋,到頭來還是個要哭的小孩子。
梅青月小聲啜泣着,靠在了顧釀雲的肩膀上。
“爸,你和我說句什麼吧。”顧立陽聲音沙啞。
但老頭子眼神發亮,像是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能看見窗外漫天的大雪,飄呀飄、飄呀飄,飄回了萬條垂綠的江南去了。
病房裡響起嚎啕大哭。
這哭聲裡沒有顧立陽,他沒等到父親最後的話語,迎來的隻是一生關于這一刻漫長的潮濕。
于是這個年末,别人都在慶賀,滿大街的流光彩燈,隻有顧家人穿着樸素的黑衣,在白色的病房送走了一位年邁的老人。
人走了,再悲傷,後事也要辦。
老爹顧立陽的爆發就是在這時候。
因為老爺子的遺囑,除了财産分配,還有很重要的一句話——他要葬在他喜歡的男人身邊。
看見這一行字的時候,全家人都沉默了許久。
最後是顧百隅先打破了沉默,“按爺爺說的辦吧。”
就這一句,他沒再說别的話。
這時候的争辯和吵架都毫無意義,人已經死了,再頑固的念頭有什麼用呢?
如果最親近的人死後唯一的願望與你相悖,你要不要幫他實現?
這是一場關于三代人的分岔路,年長的已經逝去,年少的選擇了人迹稀少的同一條路,他作為中間的那個,狼狽而迷茫地站在原地。
“按爸爸說的辦吧。”顧立陽說。
年初,顧家人抱着老爺子的骨灰去了一趟江南。
很美,就是風大了點,把一切吹得幹幹淨淨,刺骨剜心。
顧百隅随時保持着和郁霧的聯系,但爺爺去世的陰影籠罩在心頭,多數時候他都很沉默。
郁霧話也不多,兩個人挂着電話,也不說話,全是呼吸聲。
但這種時候反而内心甯靜。
這是最甯靜的時候。
下葬那天,風很大,所有人都走了之後,顧立陽還在原地站了許久。
顧百隅回頭看他,父親的背影很佝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回去之後沒多久,顧百隅就病了一場,彼時他正在國外出差。
源頭找不到,也許是葬禮上的風太大了,吹感冒了;也許是爺爺去世的悲傷籠罩在心頭;也許是快過年了,年末事情多,沒時間休息導緻免疫力下降……總之,發燒到了38度。
顧立陽夫婦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裡很是緊張。可能是剛送走一位親人,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打草驚蛇。
而且顧百隅還在出差,國外人生地不熟的,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盡管顧百隅反複強調自己有人照顧,讓他們别來,但兩口子還是定了最快的機票,趕去了A國。
落地以後,循着從顧百隅助理處拿到的地址,打車去了兒子所在的酒店。
好在是自家産業,所以暢通無阻地到了顧百隅的樓層。
剛出電梯,不遠處的房門打開了一扇,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裡面走出來,正是裹了大毛巾的顧百隅。
梅青月正想要上前,卻看見又跟出另一個身影。
郁霧拿着厚厚的黑色針織帽,皺眉說了兩句什麼,顧百隅笑了下,彎腰低頭,将腦袋湊上去戴帽子。
戴完帽子,郁霧摸了下顧百隅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兩人說了幾句話,便轉身朝這邊走過來。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顧立陽下意識按了電梯的關門鍵。
厚重锃亮的電梯門将他們隔開。
梅青月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但他沒有詢問顧立陽為什麼這麼做。
說起來有點心酸又好笑,原來兒子所說的有人照顧,不是出于怕他們擔心,是真的啊。
這一刻,她意識到丈夫和自己有着同樣的想法——不要打擾他們。
顧百隅在酒店裡悶了兩天,想出去走走。
把自己裹成一個球之後可算獲得了郁霧的同意,結果兩人剛出門,就看到有人關了電梯。
顧百隅有點小脾氣,“誰這麼沒素質啊,看見我們故意關門是吧。”
郁霧安慰他:“可能隻是單純沒看見。”
又說,“别生氣了,回家了我給你煮湯圓。”
這頓湯圓沒有等很久,年關一到,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貨。
顧百隅嘴饞,和郁霧一起在廚房裡先搗鼓出一大碗,還叫上了妹妹郁芷薇,美美吃了個飽。
飯後兩人一起洗碗,郁芷薇去陽台上看君子蘭。
郁霧一邊擠洗潔精一邊心不在焉,“今年除夕,你要回去嗎?”
“不回。”顧百隅說,“去年就聽你的話回去了,今年我們自己過,不許趕我走。”
“我當然不會趕你的。”郁霧說。
顧百隅湊過來親了下他的嘴唇,滿眼都是笑意。
夜晚降臨,對面的地标大廈亮起流光溢彩的燈光。
兩口子洗完最後一個盤子,将一切收拾幹淨,就聽到郁芷薇雀躍的歡呼聲,“哥,快來看!!!”
郁霧聞聲小跑出去,還以為怎麼了,隻看郁芷薇舉着君子蘭,“開花了!君子蘭開花了!!”
橙紅色的小花鮮豔奪目,花瓣層層疊疊,在翠綠的葉片下更加鮮活奪目。
郁霧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跑到餐廳拿自己的手機,撞上了迎面而來的顧百隅。
“怎麼了寶貝。”顧百隅問。
“君子蘭開花了。”郁霧高興地說,一邊打通了梅青月的電話。
幾乎是剛響一聲,那邊就接了。
那邊似乎也微愣,頓了兩秒才說,“小郁嗎?”
“是的阿姨。”
“正好,我有事找你呢。”梅青月溫溫柔柔的,問:“今年除夕有安排了嗎?沒有的話,帶上妹妹,和星星一起回來吃年夜飯吧?”
郁霧這次怔愣的時間更長,在中國人的文化裡,接納對方一起吃年夜飯,意味着接納對方成為一家人。
見他這邊好久沒聲音,梅青月疑惑地叫了兩聲,“小郁?還在嗎?是不是信号不好呀……”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顧立陽在旁邊說話,“我來試試……喂?小郁嗎。”
“是……叔叔,我是郁霧。”
“噢噢,好,我們邀請你……”
“可以的叔叔。”沒等對方說完,郁霧滿口答應,“我們會一起去的。”
“好的,等你們。”
梅青月又接走了電話,問:“對了小郁,你給我打電話,是有什麼事嗎?”
郁霧這才想起來,有些興奮,“阿姨,你給我的那盆君子蘭開花了。”
那頭安靜了幾秒,像是穿越了很多年的時光。
片刻後,傳來梅青月的笑聲,“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