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一?】
雲浥川知道,葉清一又一次走神了,别看眼睛正盯着袁默開開合合的嘴唇,其實心思早就不知道飛去了哪裡。
“呃……啊?什麼?”葉清一被他一喊,驟然回過神來,左右張望,發現袁默閉了嘴在看着自己,心中頓時大呼不妙。
就算袁默不會說什麼,也尴尬啊。
于是再找個話頭,說點絕不會踩雷的話題:“……呃,你也忘了是誰布陣闖入,那你還記得那是多少年前嗎?你現在有什麼打算,繼續守着行宮?還是回昆侖等昆侖君下界?”
昆侖君不在人間,大管家派來守門,在葉清一的認知裡就兩個可能:第一種,昆侖君和自己全族一樣,飛升去上界了;第二種,昆侖君也抵擋不住“退潮”,找了個地方沉睡。
要葉清一二選一,他當然偏向第一種。即使大家都是龍脈,那也能分出個高下。昆侖君是最古老的龍脈,經曆過不知道多少個潮起潮落依舊屹立人間,“退潮”是對依靠靈氣而活的生靈影響很大,可到昆侖君那個份上,寰宇不動,昆侖不移,天地同壽,日月齊光——即使靈氣一點不剩,昆侖君這座山總是不會倒的。
再不濟,也淪落不到青漪山主的地步……那可真是“山海可平”了,但昆侖山這不還好好立在這九州大地上麼。
準确來說,除了青漪山,剩下四條龍脈至少都還活着。好不好不知道,至少還活着。
但如果有得選,他兩種可能都覺得概率不大,龍脈鎮壓人間,何苦去上界給自己找不痛快。修為到了頭,自然是上界好,靈氣充沛,還不用擔心“退潮”,可對龍脈來說,上界人間都是一樣的,根本沒差别。
袁默想了想,道:“君上,不知在何處,仿佛處于,三界之外。我要,離開行宮,有勞。”
有勞。
有勞什麼?
葉清一瞪大眼,想到某種可能:“你要進特保局?”
這就不是登記一下的事了,自己進去是因為雲浥川在,有這層關系做些事情也方便些,簡單來說就是借勢,算是互利互惠,甚至還能薅點特保局的羊毛,可袁默圖什麼?
修行到了袁默這份上,無牽無挂,昆侖君不在人間,她若是不想再守着行宮,随便找個山頭也能過日子,根本沒必要攪和進特保局的渾水。這種大妖就是長滿了羊毛的羊,特保局能給的,大妖也看不上用不着,不缺這點東西。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大妖給特保局打工,基本就是為愛發電,特保局純屬白嫖。
這得多想不開,舒坦日子不過要去當廉價勞動力啊?
袁默眨了眨眼,一指戳在綠色物精的腦門上,開口道:“它。”
物精依附寄主而生,修為卻不随寄主增長而增長,想修出點氣候頗為不易。
葉清一也眨眼:“看不出來,老袁你對這麼個小東西還挺在意?”
袁默又慢吞吞道:“行宮被,掠奪一空,守護無用,時墟最後一絲氣機,牽于吾身。吾存,則行宮不毀,危。”
她這一次說得更為簡練,葉清一卻聽懂了,悄悄給雲浥川解釋:【我治好袁默,布下龍骨陣的人定能察覺,袁默還留在這裡,可能還會遭遇同樣,甚至更危險的事。但她如果去特保局混迹人群,那人就未必能找到她了。行宮廢墟我估計還剩了什麼藏在裡面,不過這個我們還是不要問了。】
葉清一對自己幾斤幾兩還算清楚,白化赤鱬生長緩慢,他又倒退回了幼生期,實力應該與袁默在伯仲之間,充其量強上一點,也不會太多。
【……嗯,我會和謝塵說清楚。】雲浥川遲了幾秒才回答道:【我們也該上去了,時墟時間混亂,不知道這次上面過了多久。】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通訊信号又斷了,拿起通訊器,隻有刺耳的電流聲響起。
葉清一連連點頭,一拍腦門:“對對對,拿到的脊骨給我,我得藏起來……老袁,不該說的不說,你活了這麼多年,應該明白吧?”
袁默點了點頭,又一頓:“……等等,給我,一副眼鏡,自己磨水晶,太麻煩。”
水族都是近視眼,老袁修煉了幾千年,雖然完全可以靠神識辨物,但總改不了眯眼的習慣。
雲浥川有些無奈:“沒問題,不過一副眼鏡,人間要多少有多少,你想一天換一副玩都行……但我們進來也屬于誤入,勞煩帶路。”
袁默勾了勾手指,流利地掐出一個指訣:“請。”
譚文漠常年在行宮與澄海之間往返,加上路熟得不能再熟,早就趁那一段時墟沒那麼混亂的時間跑路上岸了,而雲浥川搭着袁默本體出來時,距下水已經過了整整三天。
三天!
謝塵覺得這三天簡直度日如年,頭發一把一把的掉,都要掉完了。如果雲浥川再不出現他就要以死謝罪了,局裡金貴到不行的雲浥川(與葉清一)在他的管轄領域上出事,即使明着不會對自己如何,暗地裡也徹底玩完,局裡絕對不會放過罪魁禍首。這種事情多來幾次,壽命都得折個好幾年。
袁默信守承諾,沒透露一點有關龍骨陣的事,在說明情況時刻意模糊了這段經曆。特保局再精,到底不清楚水下情況,玩不過袁默這種活了上千年的大妖,九真一假的信息放出來,完美過關。
而雲浥川就更不會說了,寫了那麼多年報告,職場糊弄學可謂爛熟于心。
葉清一不太好說自己是個什麼心情,回家後把龍骨放出來,什麼也沒幹,先對着龍骨發了半小時愣。
“唉……”
雲浥川在廚房裡忙碌,耳中鑽進一聲歎氣,不用刻意分辨也能聽出是誰發出的。
歎氣連綿不絕,一聲一聲,分明什麼也沒說,卻莫名催人淚下。
“唉……”
雲浥川放下菜刀走出廚房,葉清一還趴着,一條連着幾段脊骨的完整尾骨正好端端放在地毯上,即使在日光燈下也隐約可見潔白骨殖上流過的瑩潤光彩。
“在想什麼?”
葉清一雙目無神,并不去看那截龍骨,反而擡起頭看雲浥川,夢呓般道:“雲浥川,你說我會不會還在做夢?根本沒有你雲浥川,也沒有夫諸,更沒有什麼特保局,一切都是退潮期間我睡太久做的一場夢,隻是這次做夢過于真實了。”
雲浥川看着他,片刻後道:“我不知道。”
“這是我的現實,未必不是你的夢境。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你若是累了,便好好睡一會,或許醒了就能回到現實,龍骨我先拿走,等你醒了再研究。”
雲浥川拾起龍骨,線條流利,瑩潤光滑,集鐘靈造化于一身。一節一節的骨頭連在一起,其實體積不小,但拿在手上卻出乎意料地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分量,輕到仿佛随便來一陣風就能将這段可能整個三界都找不出第二件的骨頭吹走。
龍骨。
這就是龍骨。
雲浥川心裡忽然起了一點心思,雙手托住的骨頭竟直接從半空直愣愣墜下去!
葉清一被這變故一時驚住了,竟然忘記要接住,就這麼看着龍骨墜地,發出極為沉重的巨響。
砰——
似乎連地闆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如果雲浥川不是夠有錢一個人買了獨棟别墅,光這一聲響就夠讓樓下鄰居破口大罵然後投訴去居委會。
過于驚愕的葉清一目瞪口呆,很久都沒反應過來,目光在雲浥川和龍骨之間逡巡許久才痛嚎出聲:“雲浥川你他媽的在幹什麼!這是龍骨,這是山主大人的骨頭!你知道這骨頭有多重多貴重嗎你就這麼直接扔下去……嗯?”
他飛身撲到雲浥川頸項處,眼中兇光畢露,似乎随時可能會冒着反噬的風險一爪捏碎雲浥川的頸骨,讓一個活人就此變成死人。
可他到底還是沒下手。
“龍骨很重?”
雲浥川幹脆盤膝坐下——反正地闆上鋪了厚厚一層地毯,不硌,也不會着涼。即使在地上這麼摔過一回,龍骨也是完好無損的,脊骨連接處一絲松動也沒有,沿着生理弧度彎出一條優美的曲線。
這是一件藝術品……盡管拿去砸人可以輕易砸死個人。
“當然重,你聽聲音就該知道你在說廢話……别碰我,你身上好冰。”葉清一從鼻腔裡擠出這麼一句話,正要撈起龍骨的爪子頓住了。
“難道對你來說不重?”他的動作簡直有些滑稽可笑,整隻鲵不過手掌那麼大,卻要托起體積是自己幾倍的龍骨,自言自語道,“你為什麼不重?對,你有龍氣,你能得到承認,對你應該是不重的,重才奇怪,就是這樣。”
他立刻給雲浥川找好了借口,又重新撿起耐心,解釋道:“也就是你能輕松将它拿起,我也好,袁默也罷,你看我們好像輕松,卻不知道我們身上有多少壓力,這還是得到山主們認可的結果。”
“為什麼這麼重?”雲浥川并不介意葉清一剛才差點殺死自己的動作,問道。
“因為山主們是龍脈,是山川江流。”葉清一大笑,笑着笑着咳嗽起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你見人力可能撼天?”
人力不能撼天,但昔年鎮壓九州的青漪山主已化作皚皚白骨。雲浥川從來不知道青漪山主是什麼人,長什麼樣,事實上特保局裡存了幾千年各門各派的資料,沒有哪份資料裡寫了龍脈可化人身。即使是與秦震山脈簽下契約,有古靈契合契配方傳承的扶餘門,也沒半點記載。
可從葉清一的種種描述中,一個神姿高徹朗如日月的形象似乎在心中呼之欲出。
他握住龍骨,觸手生溫,輕若無物。
山川江河在手,舉重若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