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顯擺了……”葉清一擠出幾個字,“放下,我不睡,我研究研究。”
……研究到底是誰,用什麼手法,摧山斷海,截了這一段骨出來。
葉清一要看,雲浥川就陪他一起看,龍骨表面異常幹淨,沒有龍筋,更沒有因埋在淤泥中而帶出半點土。縱使青漪山主身隕,作為天地造物,他留下的一厘一毫也該是幹幹淨淨的。
雲浥川看了一會後就閉上了眼,漫無目的地在每個骨節間摸索,骨節兩端刻了看不懂的文字,摸起來有些高低不平,跳過;骨節中空,不含雜物,沒有異常氣息,跳過;可能是因為有龍氣,被當做了自己人,一絲暖意溫着自己的手,很舒服……
咔哒。
也不知道是按到了什麼,原本拼合得毫無縫隙的一節骨又裂成五塊脊骨、一條龍尾,靜靜散落在地。
葉清一緩緩擡頭,一雙眼盯着他看,常年濕潤的面部皮膚似乎有開裂迹象。
他沒一點兒聲音,雲浥川卻感覺他好像在問:你又在搞什麼幺蛾子?
雲浥川很想發誓這和他真沒關系,可散在地上的六段骨頭一瞬間換了位置,自動擺成一套陣法的樣子,他觸碰過骨節的皮膚上傳來一陣鑽心劇痛。
極熱、極燙,疼痛從皮膚一路深入骨髓,靈魂在油鍋中翻滾,血肉在無名火中燃燒。
他喊不出一個音節。
疼痛轉瞬即逝,皮膚依舊平整完好,掌心幹燥,不見一點汗水。
脊背似乎又涼又熱,他摸了一把,嶙峋的脊骨幾乎要刺出皮膚,硌得慌。
原來自己的骨頭是這樣的?
葉清一完全沒意識到雲浥川的異常,低頭去看散開的骨頭。六段骨節均完好無損,誰也不知道剛才為什麼會忽然斷開,以葉清一的眼光看,即使用刀硬撬也是撬不開的,不僅撬不卡,還可能把刀折了。
畢竟是龍骨,造化靈秀集于一身——被人拆了搭陣法純屬意外,小概率中的小概率。
葉清一想破頭都不知道有誰能幹出這事。
赤鱬一族強大但并非天下無敵,被滅族尚可稱一聲技不如人,可青漪山主——
那是不朽于天地的龍脈。
葉清一将思緒甩出頭腦,開始試圖解讀龍骨上下兩端銘刻的文字,他好歹也活了那麼多年,上古雲篆雖然難學,卻并不是不懂,麻煩隻在于兩端字迹實在太小,也不知道是用什麼精妙手法刻上去的。
“可看出了什麼?”雲浥川平穩地呼了兩口氣,那種在血液皮肉裡遊走的錐心之痛已經完全從身體中抽離了,每一寸肌肉皮膚骨骼此時都格外平靜。
葉清一擦了擦細密的字迹,歎道:“字太小了,若我能化成人形或許還能看清,我本體卻不行。”
雲篆本就玄奧難言,筆畫曲折,龍骨上的刻字又比螞蟻還小,葉清一看得頭昏腦脹,眼裡全是晃來晃去糊成一團的古字。
雲浥川失笑,也撿起一塊脊骨,看了片刻後道:“既然不可辨認,不如直接再開啟一次陣法,試試?”
葉清一揉着脹痛難言的眼睛被吓了一跳:“雲浥川你不要命啦!這組成的陣法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嫌命太長你别扯我身上啊!”
雲浥川掂量着龍骨的手一頓,若無其事放了回去。放下的那一刹那,六塊龍骨自發浮出了一層金光。
陣法發動,然而誰也不知道是怎麼發動的。
“我靠哪個大缺大德的——”葉清一罵了一聲,試圖将陣法一個角拆下來終止運作,然而陣法就如龍骨本身一樣,穩如泰山,不可撼動。
葉清一已經顧不上罵人了,伸出一道靈力如繩索般綁上雲浥川的腕子,一聲暴喝:“跑!”
靈力繩索那頭紋絲不動,葉清一駭然,自己竟然拽不住雲浥川?
白日見鬼!
雲浥川動也不動,反而再次盤膝坐下,細細端詳結成陣的龍骨,問道:“我們在澄海湖下時,雖然找起來很麻煩,可将龍骨從淤泥中拔出卻毫不費力,當時陣法仍處于運行狀态,為什麼現在卻根本無法從外部破壞?難道陣法啟動也有開機保護嗎?”
微風自葉清一臉頰上吹過,他感到雲浥川的氣息變了。
龍氣正在與骨陣應和,仿佛呼吸一樣自然。
似乎沒有跑路的必要?
葉清一也不慌了,跑回來認真看了一會後回答道:“不對,這和原來的結陣方式不同,甚至應該正好相反,陣法被逆轉了!”
能被逆轉的陣法是很少見的,而面前這個自發形成的龍骨陣,正源源不斷向外湧出豐沛的靈氣……與生機。
磅礴的生機。
葉清一閉上了眼。
生機是不會憑空出現的,就像變換之術也隻是改變了物質的存在形态,卻不會無中生有。
生機是哪裡來的?
是在澄海湖中徘徊、永不離去的亡魂,有水族,也有溺亡的走獸乃至人族。
而被埋入澄海湖底前,這一組骨陣已經不知道輾轉了多少水域,又吸食了多少生命力。葉清一曾經遊遍四海,但味道太多太混,已經分不出這些生機的來源了。
而被吞噬的生機現在被逆轉陣法源源不斷地吐出來,湧入二人身體中。
生機對他來說自然也是補品,但他不想要,堅定地按住一節龍骨想要中止,片刻後又收回爪子,雲浥川已經閉上了眼,這是機緣,他不能這麼打斷。
畢竟還指望着雲浥川給自己做事呢,壞人機緣如殺人父母啊。
葉清一相當熟練地找了個借口,有些恹恹地挑了塊大小合适的脊骨靠上,主動切斷向自己湧來的靈氣生機。
龍骨即使過了幾千年也依舊滿是清漪山主的氣息,讓葉清一感到無比熟悉又眷戀,靠着靠着,眼睛就忍不住閉上了。
夢裡什麼都有。
雲浥川說不準自己現在是個什麼狀态。
龍骨——完整的龍骨,而不是挖出來的那點殘片,正在自己掌下。它很完整,能輕易看清整條龍的姿态,沒有血肉的白骨曲線優美,瑩潤光滑似無瑕美玉,但是它又很小,小得能被自己一隻手攏住。
它在自己掌下,姿态如山勢起伏,又如江流蜿蜒,欲往九天而去。
雲浥川沒見過華夏境内有哪條河流是這樣的走勢,卻覺得十分熟悉。
亘古虛空中傳來一聲龍吟,那具龍骨便一點點延長,如山,如嶽,如奔流不息的浩蕩江河。
血肉自虛空中生出,漸漸豐盈那具蒼白的龍骨,須臾間,白骨便成了一條說不清是金色還是青色的龍,燦金色的龍鱗邊緣滾着一圈青碧,身下有江水奔流。
……這就是青漪山主。
蒼龍一甩長而飄逸的龍尾,金碧的豎瞳緊盯雲浥川,雲浥川靜靜回望他,一人一龍相對而視,不言不語。青漪山主的氣勢很足卻并不讓人感到壓抑,片刻後它甩了甩龍尾,禦雲而去。
龐大的龍軀淹沒在雲海中,再不見蹤迹。
雲浥川沒動,在這裡,時空感知似乎并不是必要的存在。
究竟過了多久?一天,一個時辰,還是不過一朵花開的時間?江水奔流,鋪天蓋地而來,他見雲中立着一人,白衣青衫,金玉琳琅,手中持劍,一劍斬斷江河!
是誰?
雲浥川看不清,隻覺得雲霧中的朦胧眉眼殊麗難言。
遲暮的龍吟在群山間環繞,随後青衫人又是一劍,摧山斷嶽!
轟隆——
地震忽然而至。
山脈崩,龍脈斷,從此不見青漪山。
青漪山脈斷裂,青漪湖水下陷,陷入幾乎跨越千裡的大地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