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鯉是最接近龍族的生物,它們也常常以龍族使者的身份出現。巫為神之使,為神祭祀,以舞降神,勾連天地。那天主祭的玉弓穿着與眼前五彩鱗衣幾乎毫無差别的彩衣,那他們的祭祀對象……是龍族?
是龍族,而不是龍脈。葉清一丢了神魂丢了記憶,剛蘇醒時曾把龍脈與龍族混為一談,可現在即使記憶沒有回歸,他也能精準分出兩者的差距。龍族是生靈,充其量是一種比較強大的生靈,有族群,繁衍不息,好居于四海水域。作為有族群的生物,龍族得天獨厚,禀賦好的個體從幼年時期就能任意穿梭天人兩界,在上古時期的凡人心中是一等一的神獸,至今仍有凡人将龍族作為圖騰與崇拜對象。
然而即使是強大至此的龍族,與龍脈也不可相提并論,而葉清一所謂的“龍氣”,本質是龍脈氣息,與真正龍族散發的氣息相近卻絕不相同,甚至連這一點相近都可能是層次不同、無法理解而造成的錯覺。
葉清一一瞬間想了很多,祭祀對象表面指向桓瓊,可實際上又像是針對龍族……代代相承的巫,不該犯下這樣的錯誤。
王老爹并不在意的葉清一握住陰陽面不放,聲音緩緩,有些催人欲睡:“……正在此時,有一自稱‘青漪’的黑衣羽士飄然而至,分大地,開水道,傳五彩衣,琢陰陽面,祝舞愉水神。後……”
葉清一愣愣盯着陰陽面的黑洞雙眼,将它拿起,戴在自己臉上。
“就是你了。”
遮天蔽日的巨樹揮手間被砍下,黑衣的男子戴着鬥笠,笑意看不真切。數目龐大的身軀仿佛是孩童的玩具,被他一手抓起,細細打量:“送給桓瓊……祂會喜歡的。”
狀如榖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迷榖,折其枝,佩之不迷。
迷榖的枝葉被斬去,主材被扔進火中煅燒,參天巨樹在火種化為灰燼,最終隻留下一副黑白陰陽面。灰燼則被黑衣人收起,用水調和,給病人服下,疫病立刻便有好轉。濃郁到肉眼可見的的信仰星星點點從人群中升起,黑衣人化龍入水,留下含糊不清的低語。
岸上百姓虔誠叩首,立祠供奉。
他聽到人們喊他,青漪。
不是“清一”,是“青漪”,那是青漪山主。
葉清一沒見過青漪山主的人形,至少說,他沒有這方面的記憶,所以不能判斷正确與否,隻是好像直覺已經已經做出了判斷,他是正品。
黑衣人入水,敲開了桓瓊府邸的大門,開門迎客的是一位金色錦鯉,一張魚臉上也寫着不滿:“何事?我家君上本不願見客。”
拒人千裡之外。
黑衣人笑意不變,隻說:“青漪攜禮而來。”
“讓祂進來吧。”懶散的女聲道,“浥川,你為何而來?潮落将至,你不在浥川好好待着,尋我做甚。前些日子聽聞浥川地動,你的日子可是過得太舒坦了?”
話裡話外帶着刺,黑衣人仿佛沒聽見,徑自舉起那副迷榖樹做的陰陽面,丢給桓瓊:“正是因為潮落将至……月連水脈上的人族死活,你竟連眼都不眨一下,便放任他們去死?桓瓊,你這山主做得未免失職。”
“我不需你來管教,天行有常,周行不殆,寂兮寥兮,獨立不改。人族與萬靈衆生并無不同,自然無須插手其中。浥川,你越界了,若你隻為此事而來,現在就可以出去了。”
桓瓊的聲音冰冷無情,葉清一感到有一道冷冷的視線從自己身上掃過,高遠如廣寒之月,即便是龍脈,在祂眼中與衆生毫無分别。
陰陽面沒有落在桓瓊手中,被一隻草龜叼着送出:“迷榖樹,布陣之材,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桓瓊,現在是人族大世。”
“與你何幹,與我何幹?”
“你亘古如此,高高在上俯視衆生,你想過自己将來會如何嗎?”
“不如何。草木有枯榮,萬物有生死,我随天地同生,自然随天地同歸。”
桓瓊的聲音很平和,沒那麼冷硬了,雖然在葉清一耳中兩人完全是在雞同鴨講。
“這副陰陽面,既然你不收,我就交給人族了。”
“随你。”
“你便當真無動于衷?”
黑衣人被草龜“請”了出去,隔着淤泥與石門,桓瓊的聲音遙遙傳出:“我不會回應。”
黑衣人歎息,葉清一卻聽不懂他為何歎息。他回到岸上,教人類祭祀之法,并留下預言:月連水脈名曰桓瓊,會庇佑依水脈而生的人類。而終有一天,在危難之時,會有另一位“清一”出現,并如他一般,帶人們走出新的生路。
那位“清一”,顯然說的是自己。
葉清一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摘下了面具,從幻覺中清醒的。
王老爹的眼神充滿虔誠,低聲道:“清一大人,您果然如預言一般出現了,您會再次帶領我們嗎?不……不,應該先去通知玉弓,不……玉弓老太婆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
葉清一覺得腦子轉不過來。
這是山主大人留給自己的任務嗎?那自己是不是應該……
“你們……遇到了什麼危難?我覺得現在很難有什麼危難可言,我……”
“東極島上,現在隻有我們兩個村子還在向桓娘娘祭祀了,人們已經忘了神明的榮光,也忘了人們庇托于神明光輝下生存的日子。”蒼老而悠久的歎息在葉清一背後響起,葉清一甚至不知道玉弓是什麼時候來的。
總之,有點驚悚,讓葉清一感到不适。
“這就是我們與桓娘娘的緣分,也是與您的緣分,清一大人。背棄了信仰的人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玉弓敲敲拐杖,憤怒難以言表,“他們都忘了青漪大人帶來恩典之前,我們是如何在夾縫中求生!數典忘祖的人!”
葉清一不知道怎麼接話,隻好閉嘴裝鹌鹑。
玉弓心氣稍平,指着牆上那排面具,自豪道:“不過不要緊,他們忘記了過去,但我們,與我們之前的每一代巫,都時刻銘記于心。”
她撿起陰陽面,輕輕撫摸,聲音低緩:“陰陽面很适合您,這是緣分,您會成為……最偉大的巫。”
……不,成為大巫不是他的鲵生理想。
“戴上吧。”
五彩羽衣緊緊束住,難以脫下。
戴上吧……為山主之巫,為山主祭,乃無上榮光。
某個聲音低語。
這是山主大人留下的預言,山主大人希望他做的事,他有什麼理由不遵從?
……呸!
陰陽面好像長在了葉清一臉上,他将面具用力撕下,面具背面帶出一片淋漓鮮血,隐約可見血肉下迷榖樹的黑色紋理與陣法紋路,比刻在龍骨上的清晰很多。
緣什麼緣,孽緣還差不多!
葉清一從沒覺得哪一刻能比現在更清醒,迷榖木散出的幽幽寒香被他隔絕在外,來龍去脈如被穿起的珠串,清晰無比。
這哪裡是山主大人會做的事,是那個天殺的青衫人,别以為換了身黑衣裝出山主大人的樣子他就認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