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爹活動僵硬的手腳,五官也生動起來:“對,對,吃飯!玉弓老……也一起去!今年可是個大年!”
王老爹布置時就分了内外,外場熱熱鬧鬧,吃得熱火朝天,内場隻有王老爹、玉弓婆婆和葉清一三人,滿桌熱菜掩蓋不住冷清的氣氛。
桌上原本不止三副碗筷,被王老爹撤下了,連酒都沒上一瓶。王老爹和玉弓婆婆隻管埋頭苦吃,頗有些沒滋沒味。
葉清一撿了兩片魚肉下口,滋味尚可,辣味調得正好,卻總覺得有些寡淡。他一邊吃着一邊盤算撤下的那幾副碗筷,感覺那不太像是給活人用的。
玉筷玉杯,太奢華,根本不像是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氣,一丁點兒也沒有。
埋頭苦吃的王老爹微微擡頭,放下碗筷,發出輕輕一聲碰撞聲,然後立刻又低下頭,不敢看葉清一。玉弓婆婆幾乎同時間放筷子,接下去的動作和王老爹一模一樣。
“你們不敢看我嗎?為什麼不說話呢?我又不會吃了你們。”
玉弓婆婆略微擡頭又立刻垂下,嗫嚅:“……玉弓不敢。”
葉清一不喜歡這種态度,他們好像在失去原來的神後,将自己奉為了新的神明。
謙卑到極點,失去自我,恨不得将自己踩入塵泥。
他忍住那點莫名的火氣,又搛一筷子魚送入口中,聲音依舊清晰:“既然這樣,我問,你們回答。”
兩人不語,隻是點頭。
“那個自稱清漪的人,你們知道多少?”
沒人說話,整個内場隻有葉清一動筷的聲音,安靜到可怕。
“你們在為難什麼?”葉清一簡直受不了這種氛圍,敲敲碗沿,“哪怕了解一點也好,說話!還是……你們擔心他會要了你們的命?”
玉弓婆婆連連搖頭,在王老爹驚恐的眼神中道:“不,不是,隻是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每一任巫在接任時就會從陰陽面中知道作為一個巫,他該知道的一切。您……沒有看見嗎?”
“我看見了。”葉清一冷笑一聲,“可那又如何,我要聽你們認知中的他,而不是他刻意留在面具中的倒影。”
“不,不,您誤會了。”玉弓低聲辯解,“那不是那位大人的倒影,而是每一任巫在面具中留下的記憶。我們每一任巫,在記憶中傳承過去的一切。”
葉清一執着筷子的手一抖,不着聲色道:“那就……說一說第一位巫吧。”
通過外力的記憶傳承是非常危險的東西——葉清一殘存的記憶是這麼告訴他的,而他可以近乎本能地判斷出這份記憶的真實。記憶以靈魂為依托,沒了靈魂的記憶比紙還脆弱,一碰就散,而傳承記憶能在失去依托的情況下存在,能量強度遠超尋常。想要獲得外來記憶,就得承受記憶所附帶的能量的沖擊——這種沖擊對未經修煉的凡人來說可能是緻命的。
要不是王老爹與玉弓婆婆的靈魂與身體高度契合,幾乎沒有一點空隙,就是原原本本的原裝貨,葉清一都要以為他們是被奪舍了的老怪物——一代又一代人傳承下的記憶太過厚重,如果将一個人一生的記憶比作一粒沙,那代代傳承、毫無遺漏的先人記憶就是一座山,沙會被山壓垮,卻很難對山有半點動搖。
那王老爹和玉弓婆婆還是自己嗎?靈魂是,身體是,但誰也說不清楚他們的每個想法每個抉擇是不是受到的傳承記憶的影響,某種程度上,接受傳承記憶的人已經永遠失去了自我,成為可以被肆意操縱的傀儡。
而他自己戴上陰陽面時,面具裡的倒影試圖扭曲自己……與奪取信仰的手法類似,卻不相同。
“我們對青漪大人的了解,不多。”玉弓婆婆低頭,“他是第一任巫,為我們的祖先帶來了食物,健康與神明的庇佑。他教會了祖先如何祭祀,如何供奉神明,也留下了陰陽面與鱗衣……現在仍保存完好的鱗衣隻有我們兩個村子還有了,而我們并不知道新鱗衣該怎麼制作。”
葉清一:“隻剩你們兩個村子還保存着鱗衣,真不知道該不該說你們對你們供奉的神足夠忠誠……是桓瓊,對嗎?其他鱗衣是怎麼損壞的?”
玉弓婆婆不敢反駁,仍低着頭:“對,是桓瓊大人。青漪大人說,‘小魚兒’與‘玉弓’都是桓瓊大人的侍者,作為祂的巫,擁有這個稱呼是巫至高無上的榮光。沒有哪個真正的巫會背棄他的神明。當放棄了信仰之時,鱗衣便會逐漸殘破……”
她的眼神迷離,蘊滿悲哀:“是我們做錯了嗎?”
葉清一不信玉弓婆婆的話。玉弓婆婆未必有意騙他,可她的每個字必然經過扭曲,因為記憶本身便已扭曲。
龍脈并不需要供奉與信仰,不知道是哪條龍脈僞裝的青衫人自然也不需要,他更不會突然大發慈悲救下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族,那麼……
是刻印,人類的信仰本身,就是針對桓瓊的刻印。葉清一不懂刻印的制作原理,但并不妨礙他做出相應判斷。
“糕點,還有嗎?”葉清一無意安慰失去了信仰的玉弓婆婆,問道。
“……嗯?”
“你們祭祀的糕點,給我一份。”
王老爹不解,祭祀用品在祭祀結束後便會銷毀丢棄,不再留存。好在原材料還在,可以立刻重新制作,王老爹當即退了幾步道:“……我現在去做新的。”
葉清一揮了揮手,不再理會,轉而透過水鏡開始細細打量牆上的每張面具,尤其注意試圖将自己帶進溝裡的羽衣與陰陽面。
他戴上面具後看到的,與巫師們看到的并不相同……簡直像是在幾百幾千年前就預料到他會來,然後特意挖好,就等自己跳進去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