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不言乖覺地掐掉電話,失去屏蔽,李洋差點被葉清一的咳嗽聲吓到跳腳:“喂你沒事吧,現在剛出學校的年輕人……真這麼脆啊?不對,你把徐老闆撈上來之後好像都沒怎麼清理,這可不行,晚上你還是回去?不差你這一個人。”
葉清一順了順氣,笑道:“你好像和白天不太一樣了。”
“剛跑完回來,難免……還是要适應。你這樣剛入行的,我真是不太建議來夜班,白班錢是少了點,好歹安全、不,至少自己心裡能輕松點,你别覺得我騙你,晚上拿外賣和晚上搬遺體可不一樣啊,不要高估自己的膽量,以前我們這還出過……”
“得了,你個做白班的少在這插嘴,不差這一個人,那晚上你來頂上?最近館裡缺人缺得厲害,來應聘的都少,他走了那你就得頂班。啊?小子,大冬天下水撈人,膽量不錯啊!很有勇氣!”雖然好像是誇贊但葉清一聽着總有些别扭的粗粝聲音在耳邊炸開,能趕上葉清一大腿的胳膊重重往他肩上壓住。
葉清一冷不丁被拍了個趔趄,立刻回頭去看——他感知裡還真沒注意到有這麼個人靠近了。
一身腱子肉的彪形大漢見葉清一回頭,又狠力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看不出來你這小身闆居然力氣還不小,膽子也大,以後夜班你就跟我混了!我姓毛,别人都叫我毛哥,你也跟着這麼叫就行了!以後有不懂的盡管問我!我毛哥别的不說,就是講義氣!”
葉清一呵呵笑了兩聲,不動聲色從他胳膊底下鑽出來,捂住肩膀:“您下手還真是不輕啊,我這小身闆再結實也遭不住。”
李洋翻了個白眼,收拾東西:“行,到交班的點了,我先走了……你可别什麼都聽别人忽悠,晚上活不見得少,事情可是真的多,先保護好自己再談掙錢吧,這有些人呐,你都看不出是人是鬼!”
兩人說話也是夾槍帶棒的。
不等毛哥發作,李洋已經收拾完東西跑了。
“你别聽他在那說什麼豬話,長這麼大個個子,膽子比老鼠大不了多少,偏還長了張博人信任的老油條臉……嘿,唯物主義的世界哪有什麼髒東西!慫貨傻鳥一個!”
罵完了還要用安南方言再罵一遍,葉清一沒刻意去聽罵了什麼,可屬實不是什麼好話。
殡儀館晚上的工作量不比白天小,好在沒再有徐家那樣蠻不講理的單子,葉清一跟着毛哥出去跑了兩趟,夜色已經徹底吞沒天地。
休息室外的黑暗中亮起一抹星火,毛哥點了根煙低笑:“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膽的,和李洋那種慫貨不一樣!困不困,要不來一根?”
一根煙塞到葉清一手裡,尼古丁與煙焦油的味道在冬夜寒風中直往葉清一鼻腔裡鑽。葉清一不怕冷,可他厭惡這樣會令他頭暈目眩的氣味:“不用,謝謝,我不會抽煙。”
毛哥仍用力把煙往他指縫裡塞,嗤笑:“怎麼可能不會,還有哪個成年人不會抽煙啊?不用和毛哥我假正經裝客氣,盡管拿着,那些家屬也不會發現的,沒點東西頂着,這一晚上可不好熬啊。趕緊的,不然就是不給我面子了。”
濃郁的煙味越發鮮明,不斷刺激着葉清一的神經,讓他幾欲作嘔。
“不用,我有點不舒服,在外面吹會風,你先進去吧。”葉清一不清不重拍掉毛哥的手,把煙扔回去,轉身往樹影中走,“好像快下雪了。”
被下了臉面的毛哥雙眼睜大,雙拳握起,似乎随時可能會給葉清一來兩圈,最後卻悻悻接回煙,罵道:“沒眼色的□□崽子,裝什麼無辜,切……”
葉清一又看了他一眼,眉心蹙起,他剛才……好像在毛哥身上看到了兩個毛哥?
寒風驟起,漸漸有細小的雪片飄下,落地化成一片泥濘,黑暗中火光又起:“喂,你吹風吹夠了沒,剛有個醫院送過來的,趕緊幹活去,你再歇就扣工資了啊。”
毛哥倚在門上,嘴角挂着一抹得意過頭的笑。
不是什麼好活。
雖然這一行接觸的都是屍體,可到手的活也有好壞之分。在家正常衰老去世或者疾病發作猝死的屍體好下手,易搬運,沒什麼可指摘的,就算是好活,而徐老闆那一具……正常來說其實得加錢,冬天撈一具已經泡發的屍體,還要保證屍體完好,沒幾個人能吃得消幹。
才得罪了毛哥的自己隻會被分配到狀态更糟糕的屍體,而隻要自己表現出那麼一絲絲不對,毛哥就算是抓到了把柄。
葉清一當然也不怕這些人類才會重視的“把柄”,可就那麼一會兒,他已經煩透了其中的彎彎繞繞。
煩透了,然後還要忍着,不能動手。
楊媛媛可真會給他找麻煩,原來特保局員工的高工資真是辛苦錢,不斷改變身份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這任務難度非常人所能及也。
“喂,喊你呢,楞個屁啊你,能不能幹能不能幹,不能幹就滾蛋,别以為你是副館長招進來的你就有特權了,我呸!”毛哥得意洋洋,葉清一已經聞到了冰冷空氣中夾雜着消毒水味的血腥味道。
有些腐敗感,又碎成了一片一片,葉清一腦子裡已經勾勒出了屍體的大緻形貌,出車禍而死的孕婦,骨肉都已化為血糜。難怪毛哥要催着自己去,心理承受能力差一點的人碰到這屍體怕是能隔夜飯都吐出來。
偶爾從門口路過的人最多隻是看滿臉得色的毛哥一眼,然後視而不見,行色匆匆。
葉清一連多給毛哥一個眼神都不願意,順着血腥味走了。
殡儀館是陰陽混雜之地,靈氣混亂,讓慘死的屍體在這久留可不好。
毛哥見葉清一慢慢遠去不為所動的背影,臉色一點點沉了下來。
越是靠近,血腥味就越發濃郁,沒有活人的氣息,靈車開回來後負責搬運的同事就有事離開,留孤零零一具屍體在靈車上。
隻有屍體,沒有家人,原因不明,醫院聯系不上死者家人後也不可能讓屍體長留太平間,出具死亡證明後就讓殡儀館來接人了。
還有在世親友陪同的屍體可落不到葉清一這裡,不說其他,正常情況下一個搬運工根本沒法擡走擔架,毛哥敢讓葉清一一個人來接死者,他自己就要先被死者親友投訴開除。
不論活人死人,都不過無權無勢被人欺。
屍體被裹屍袋裹着,但或許是已經離開的同事的粗心,或根本就是不在意,包裹手法十分粗糙,隐約可從縫隙中看到縫合粗糙的殘肢,血腥味隔着口罩也讓人頭昏腦脹。凝結後又遇熱融化的冰水混合着暗沉的血滴下,順着擔架,慢慢淌至葉清一腳邊。
葉清一面無表情地看着暗紅血水試圖沿着縫隙鑽進防護服裡,動了動腳,踩住:“站起來。”
【……】
濃稠的血水繞了個彎,在葉清一背後聚成一灘,血水中倒映出一個面色青白的孩童,伸出一隻短胖的小手觸碰葉清一腳踝。肩膀上一片沉重的寒涼淌過,涼意深入骨髓,如萬千冰針紮入,幾乎讓人動彈不得。
【……我好痛……】
【嘤。】
腳踝上的冰冷之感幾乎讓他失去知覺,仿佛已被融化。
【我好冷啊,我好痛啊……你壓到我了……】
葉清一眼睛都不眨一下,五指從虛空中抓出一大一小兩天難以名狀的東西,輕聲問:“為何還滞留于此,徘徊不去?”
兩團東西顫了顫,發出含糊不清又微不可聞的聲音:【我冷……我痛……】【嘤……】
然後她們脫離葉清一的掌控,化成一個隻到葉清一腰際的女子,背後趴伏着一個瞳孔純白的嬰兒,同樣滿身血污。
“站起來。”
女子半伏這抓住葉清一褲腳——盡管隻能抓住一片虛無,不斷低語:【可是我好痛……好痛……我站不起來……我的孩子……】
靈車外有人經過,聲音穿過車廂,有些模糊不清:“什麼聲音,怪陰森的,車怎麼停在這了?還好現在是晚上,白天被人看見了又得吃投訴。”“就是因為是晚上才敢停這,這我和你說……毛哥又磋磨人呢好像是,今天白天才來報到的新人,這一天天的,晚上又,哎……”“走了走了,注意着點别讓人聽見了,禍從口出禍從口出……車真不管了?司機呢?”“毛哥要怎麼樣,你說呢,快走吧,過會兒說不定有人來了……”
葉清一垂目,女鬼腰下的大腿蕩然無存,鮮血淋漓,上半身的羽絨服破破爛爛,破口中飛出羽絨,沾滿血迹,還有車輪碾壓過的污漬,羽絨服下的肚腹卻是空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