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浥川也就陪着他一直坐在那,片刻後忽然道:“回去吧,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之前太忙,我忘了年貨還沒置辦,好在現在超市也還沒打烊。”
又是一顆石子入水,聲音沉悶。葉清一道:“人才要過年,人族的新年,對我們來說有意義麼。”
“或許有,或許沒有,很重要嗎?”
“不重要嗎。”葉清一垂下眼簾,“寝食難安時,是沒有心思過年的。以夢為媒……這要怎麼抓?我總不能現抓一頭食夢貘來看全城人的夢境,看看是否夢裡也有這麼一棵雙生樹。”
雲浥川還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目光透過群山看向更遠的地方:“不急。”
“皇帝不急太監急。”葉清一冷笑,單刀直入,“我剩下的神魂碎片在何處?我要取回來,這不成樣子。”
“你取不回來,我早就說過,莫急。神魂不滅,便總有歸來的那日。”
“雲浥川!我是為了誰才這樣?”葉清一的怒火勃然而起,身周空氣扭曲,無明的灼熱不斷升騰,湖面薄冰化開,逐漸解凍。
陰沉的天空飄下細雪,還未落到葉清一身上,便已全化成水。
“清一。”雲浥川的目光終于從遠處收回,一隻手輕輕順着葉清一的長發撫摸,葉清一自然想抽身走開,然而隻有當雲浥川幾乎不帶什麼熱氣的手落在發上,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身體是這麼不聽使喚,動彈不得。
“……”
“已經夠了,現在不過是……以不變應萬變。你的神魂……”雲浥川似乎是在歎息,葉清一支着耳朵想知道自己神魂碎片的下落,偏偏他說話隻說了半句,剩下半句就全部淹沒在歎息中。
“以不變應萬變,太過被動。千年前已經被動了一次,現在……不當如此。”葉清一終于道。
雲浥川嘴角微微挑起一個笑,卻毫無溫度:“能找出半點線索,已是功德無量。隻是清一,你不覺得……自己有哪裡不對麼?”
“哪裡?”葉清一跳起來,激動異常,“我好得很!”
雲浥川不語,隻是默默看着他。葉清一根本受不了那種眼神,扭過頭避開,默默内視靈氣不斷循環往複流動的身體。
功德靜靜盤踞在他血肉經脈的角角落落中,實在很不起眼。葉清一實在想不通,這天道發下的“工資”到底有什麼用。以前拿到手時自然是興奮,誰都知道功德是好東西,可真到了手上,卻未免覺得雞肋。
修煉,葉清一已經用不上;渡劫頂災,也是同理。化形天劫是他以前就隻渡了一半,補上乃應有之義,可其他劫數……他自忖已渡無可渡。
而天降的功德到底不是什麼可以随意送人的禮物,分給簽了契約的雲浥川還可行,再分,分不出去。
這妖族求之不得的聖物,此時看上去竟有那麼幾分礙眼。
莫非雲浥川說“不對”,便是此意?
葉清一暗戳戳碰了兩下,非常認真的考慮能不能将功德搓成子彈來用,或者……
當探測器?
功德為天道所降,諸惡所避,與赤鱬一族生來自帶的淨化天賦、雲浥川有誅邪避易之效的龍氣有異曲同工之妙——盡管主要功效不是這個,但是好用。
葉清一認真開始考慮起給安南下一場功德雨,用以抓邪教徒的可行性。
“在想什麼?”雲浥川在他背後幽幽道。
葉清一的靈氣又戳一戳功德,試圖讓這個一動不動的懶貨發揮點作用。功德還真有了反應,從四肢百骸中湧來,慢慢聚成一個球,然後一口将葉清一的靈氣吞下!
“!!!”
葉清一蓦然覺得身體中多了一雙看着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睛藏在功德中,冷酷地看着功德将全身靈氣一口口蠶食。
痛!痛徹心扉!靈氣與他性命相連,他忍着痛切斷那一絲被功德纏住的靈氣,然而功德仿佛不知靥足,在葉清一的身體中穿行,比葉清一自己操縱靈氣更快!
功德在他體内掀起一片金色海浪,将體内流轉不休的靈氣也映照得一片金黃,靈氣與功德糾纏,根本分不開彼此,如附骨之疽。
金色沖刷過他身體血肉的每一寸,痛得他根本開不了口,隻能無助地體會身體失控的感受。
竟然……栽在這裡。
他在痛苦與眩暈中想到,不甘,不能如此。
擡手試圖将雲浥川推開,可是手上失了力氣,掌中一片軟綿無力的觸感。
“……行……之數……以合周天。”
雲浥川的聲音在耳邊清晰可聞,他下意識照做,裹挾着靈氣的功德乖順地在經脈中遊走一圈,竟然漸漸安靜下來,重新自心脈回歸丹田。
他心口猛然一痛,吐出一口紅得發黑的血。金色從靈氣中逐漸抽離,靈氣下沉,功德上升,葉清一這才發現原來功德看上去如同蜂蜜一般,一滴一滴相互黏連,看上去十分粘稠。
功德沖入靈台,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如蜂蜜般粘稠的功德湧入神魂,不僅不痛,反而如置身溫水,十分熨帖。
他看到一縷一縷金色絲線将兩個殘片間最後一點縫隙彌合,又給分割“邊緣”糊上一層淡金,恍然。
神魂本為一體,不可分割,然而強行分割終究還是留下了禍患,神魂碎片回歸後始終有那麼一絲感知不到的縫隙存在,而分裂之處也始終不能愈合。
就像是身體上的傷口,或許早已不痛,傷卻始終存在。身體上的傷口終将慢慢愈合,最後隻會留下疤痕。神魂的傷卻難以彌合——正如破鏡難圓,隻是曾經也沒人想過,渾然一體的神魂居然真能分割開來。
現在葉清一知道了,這功德堪比最好的粘合劑,天道之下無錯漏,指不定這天降的功德就是給自己補神魂用的。
隻是……
功德修複完畢,便又一齊湧出靈台,并不像擋劫一般有所消耗。葉清一慢慢睜眼,已經粘好的神魂中彈出些什麼,自他眼眶中流下,宛如血淚。
“……污染嗎?”他低語。
“并未擴散,不需憂心。”雲浥川回道,“污染以你神魂為止,不曾滲透至裂縫中。”
他看上去是早有預料,又問:“現在如何?”
葉清一拾起“血淚”,它與之前吐出的那一口黑血一起,早已凝固,比頑石更堅硬,即使在布滿陰霾細雪的天空下,依舊反射出近乎琉璃的紅黑光澤。
“……這污染,未免太無孔不入了些。”更可怕的是,潛伏在身體中,而自己毫無所覺。
又是一聲隐約的歎息,血石便風化成灰。這次葉清一不敢再留下純粹的污染結晶,淡淡金光湧出,将之徹底粉碎為虛無。
“我……不知道怎麼說。”葉清一想了想,“這次的污染似乎與之前并不一樣,好像……有另一個脾氣秉性與我正相反的‘我’,在我體内生出來了。不過污染程度不深,這就隻是我的一種感覺……”
他眉頭逐漸蹙起,喃喃道:“蕭景的母親身上長了個巨大的瘤子,我還記得,那個瘤子幾乎脫離了身體原本的循環,自己構建了一套新循環,并且好像有獨立意識……難道這瘤子就是這麼來的?”
雲浥川拂開葉清一額心,溫聲道:“……不必想太多。”
一瞬間所有光都從葉清一眼中消失,他聽見很遠很遠之外自己的聲音在問:“山主……大人,您真的不能全告訴我嗎?”
“你早晚都會知道,我希望到那時……”他的聲音隐沒在風雪中,“……不說這些喪氣話了,舊年過去,便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