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漸漸徹底涼透,雲浥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出去,餐廳裡隻留下葉清一一人。
水光落入碗中,又慢慢幹涸消失,直至燈滅。
他在黑暗中獨自坐了一晚上。
微弱的陽光從窗外亮起,飯菜靈氣散盡,盡管寒冬臘月即使不刻意保鮮也不會腐壞,但葉清一仍覺得鼻尖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腐味揮之不去。
……就這樣吧。
碗碟飛起,隻一個咒術,便重新光潔如新,飛入廚房中自動排列整齊。
他脫去身上繁瑣的衣物,給空置許久的玻璃魚缸加滿水,慢慢沉入水中,重新化作一隻赤鱬——巴掌大,粉白色,一旦将一身靈氣盡數收斂,幾乎與六角恐龍無異。
用人身道體示人太久,他簡直快要忘了自己是什麼了,故而有此一報,是他活該。
為臣者,不當越過君上考慮太多,他越界了。
山主為君,禦下向來仁厚,對自己堪稱僭越的舉止也多有容忍,而自己一步又一步,早就越界了太多次。為君者,再寬厚也終有底線,山主的容忍不是自己恃寵而驕的借口,若是自己再不知好歹,還不如就此打散靈智,魂歸天地。
他有什麼資格說四兇不配?能做出決定的,至始至終都隻有山主一人而已。
葉清一睡着了。
但即便沉睡,他睡得也并不安穩,從缸底浮到水面,再從水面沉入缸底,反反複複,不斷有氣泡在水中滾動。
他夢見了幼年與少年時的往事,那些早就如煙雲般散去,因為神魂缺失而模糊不清的回憶此時如沸騰的開水,在他腦海中翻騰不休。
這些回憶的真實與否已經不再重要,它們如水下蔓生的水草,輕輕的在不經意間勒住葉清一脖子,要将他拽入無垠深海。
葉清一覺得自己簡直要喘不上氣。作為一個水族,“如魚得水”便是最真實的寫照,然而他在夢中,在水中,感覺自己沉入海底,磅礴的水壓之下,他感到了窒息。
以靈氣為生的妖可以脫離呼吸生存,他的六根鰓在水中飄動,試圖攥取一點靈氣,這時深海又變成了虛空,不僅沒有空氣,連靈氣也沒有了。不僅沒有靈氣,虛空中還有源源不斷地吸力傳來,要将他體内的靈氣也一并吸走、榨幹。
自己……或許會死。
葉清一第一次生出這樣的念頭。
他已經盡力掙紮,然而還是不知前路何在。全族除了他自己,已全部被殺,煉成了人魚燭,族群便不再需要他。山主有無數下屬,廣有四海,為天地立命,同樣不需要自己這樣一個會恃寵而驕的下屬,那自己還為何……
活着?
無光無暗的虛空中亮起一抹璨金,同樣不能消磨葉清一的死志。他自認生平未立寸功,當不起這天降功德,哪怕夫諸說得再天花亂墜,他再怎麼清楚功德是無數人族妖族求而不得之物,在短暫的激動興奮後仍隻覺内心一片空虛荒蕪。
用不上,也不知道怎麼用,似乎隻是天道用以标記自己的一個……記号?
反正若是真有那麼好,自己定然不會将其抛之腦後,束之高閣,非得等鬧出動靜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身體裡還有這麼一個東西存在。
如海潮般湧來的金光織成一張大網,飄飄蕩蕩似乎想撈住葉清一,然而他依舊毫無轉圜地向下墜落。
窒息感鋪天蓋地湧來,意識模糊了起來,記憶如同被流水侵蝕的石頭,逐漸遠去、模糊,然後被沖刷地分崩離析。
世界徹底安靜,陷入死寂。
……
【清一!】
雲浥川一早上從魚缸裡撈出了一條溺水的赤鱬。
六根原本粉白的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蒼白,還沾着一層滑不溜手的液體,滑得他幾乎握不住那隻不過他手掌大的小東西。
然而這小東西現在快死了,隻有偶爾還彈動一下的鰓宣告主人仍未完全死去。但死亡已經迫近,鰓上的粘液阻擋了空氣與靈氣的交互,除非能自成一世界,否則不管什麼生物,修行到了何等境地,完全與外界隔絕都隻有死路一條。
異常的鮮紅慢慢覆蓋蒼白,連偶爾的彈動也變得極其輕微。
他真的要死了。
雲浥川心口蔓延起一陣鈍痛,另一半契約對象屏蔽了契約,隻有當契約者瀕臨死亡無法掌控契約時,他才能感知到原本應該借由契約能分享到的一切感受。
包括逐漸走向死亡時的痛苦。
【……清一。】
他指尖輕輕抹去鰓上的粘液,然而粘液同樣傳來一種熟悉到驚人的氣息——葉清一的氣息。
并非因為接觸而沾染上,而是……葉清一自己身體生成的物質。
沒有人要害他,是他不想活。
沒有哪條魚會溺水,更枉論一位修行有成的水族古妖。
越來越多的痛苦通過契約源源不斷傳來,雲浥川一瞬間想了很多,但他手上隻做了兩件事。
抹去緊緊壓住鰓的粘液,一滴鮮紅混着青金色的血從他指尖墜落,滾入葉清一口中。
他們之間有契約,葉清一想死,也要看他同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