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源自靈魂的渴望,想要從長眠中帶走他,你亦将擔負沉溺其中的風險。】
他涉入那條河流。
智慧宮前噴泉輕盈躍動,水面泛起點點碎金,青年沐浴在陽光下,懷抱書卷,從耳後散落的鬓發被光暈微微映亮,翡翠色的發帶垂于肩頭——正是那天清晨,站在門口與他道别的模樣。
“你不該來的,艾爾海森。”青年背對着他,低聲歎息,“她的國度不歡迎生人造訪。”
“這是你的拒絕?”
平日沉靜溫和、卻也會在良夜湧起熱潮的眼睛終于看了過來,撞進艾爾海森等候已久的捕網裡:“我沒辦法拒絕你,從認識你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但還有[我]來自更遙遠,甚至是最初未與你交彙的過去……”
“那是我需要考慮的問題。至于你——省點力氣,回去再慢慢算賬。”
看似飽含威脅的口吻終于令青年啞然失笑,伸手摩挲他的臉頰,輕輕在耳畔留下啄吻。
“如果這是你的意願,去吧……無論哪一個[我],都會為你所動……”
懷中身影化為振翅而飛的白鳥,指引他走進看不清的迷霧。
晦明變化交錯,他站在一棟合院建築門口。
磚石結構的門樓重檐高聳,白灰黑線飾脊,檐下高懸[同文學塾]四字題額,依稀有書聲從半掩的門内傳來。推開木門,沿着抄手遊廊一路往裡,數楹修舍,綠竹猗猗——年少的君子端坐石桌前,專注于手裡的《算經十書》,不時提筆演算,渾然未覺他人的接近。
“相較遍乘直除,還有更簡化的解法。”往稿紙上随意一瞥,他出言提醒,“因子同時出現在分子和分母中,他們可以相互約去——”
少年看了他一眼,循着一縷靈光繼續投入計算,直到解出得數後才長出一口氣,站起來好奇地問:“先生,您是學塾新來的老師嗎?”
“不,我來自須彌,你應該聽說過教令院。”
“須彌的高等學府,全大陸學者都向往的知識殿堂,佐爾非卡爾先生也來自那兒。”少年說到這,忍不住又笑了,“每年學塾有兩個教令院的推薦名額,等今年大考結束,希望我能争取到這個機會。先生,該怎麼稱呼您?教令院裡都是像您一樣優秀的人嗎?”
“艾爾海森。讀書并不會讓人變聰明,即使在教令院,智力的正态分布也與其他地區并無不同,庸人始終是社會的重要構成。”他依次回答了問題,頓了頓,又繼續說,“無需自餒,來自他人的區分不過是點綴,等你認清能力與心智的差距,就會意識到自身才能的價值。”
臉頰帶着稚氣弧度的少年先是一愣,柔軟的嘴唇微張,過了半天忽然問:“您看起來有心事,也許我問得有些冒昧……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地方嗎?”
淺褐色的眼眸就像一望見底的琉璃器,憧憬和關切從裡面流淌出來,沒有遮掩隐瞞,熟悉又新鮮,連他也有片刻失神。
“……我來找一個人。”
“是我們學塾的學生或者老師?”
他垂頭看着少年,慢慢念出一個名字。
像是驟然打碎的鏡花水月,少年的身影随着白光消散,光影變幻,再一次恢複視力時,他已置身雪原。
風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身軀深處湧起奇異的暖意,将嚴寒抵禦在外,也許是火神的饋贈,但現在并不重要,他敏銳地捕捉到雪地上殘留的兩行腳印。
腳印很小,很淺,步伐淩亂,像是有個孩子不久前跌跌撞撞地向着遠方跋涉。
在這片寒冷、孤獨、足以吞噬一切生機的蒼茫雪原上。
獨自一人。
頭腦罕有慢了一步,身體先于思考動了起來,遲來的冷靜負責從大量視覺、聽覺接收到的信息中抽絲剝繭,通過對風速、溫度、地形、方向的綜合判斷……最後,他倏然停步,從微微隆起的雪包裡——
找到了那個孩子。
野外極端環境下的失溫會危機生命,需要盡快脫離低溫環境、尋找避風處、增加衣物并盡可能地恢複體溫——這是教科書式的應對措施。可環境太惡劣了,寒冷冰雪桎梏了草元素的運用,廣袤荒涼的平原沒有任何借力之處。
他半跪在雪地上,把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軀貼在胸口,又用鬥篷和懷抱嚴嚴實實地将人包裹,試圖用體溫喚回奇迹。
窮盡所有,生命仍如流沙般不斷從指縫流逝。
這一切不過是往昔複現,但眼眶還是無法自抑地生出澀意,默數三十次呼吸後,他用手托起孩子的後腦勺,貼着耳廓沉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