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江容晚過去是極熟悉的。未出閣的時候,她曾經數次守在安華門附近,偷眼看着臣子們下朝。隔着很遠,她也能一眼認出沈晏,因為在她眼裡,沈郎就是與旁人不同。出身書香高門,十八歲中狀元,二十二執掌翰林院,年少有為,風姿卓絕,身上有股讀書人的骨氣,站在那些庸俗的官僚堆裡就如灌木叢中冒出一支挺拔的秀竹。
江容晚自幼得詩書浸染,便覺得她理想的夫君,必得是這樣儒雅端方的君子。
可現在才知道,原來人是會僞裝的。原來她再如何,也大不過仕途青雲。
沈晏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見到是江容晚,眼中浮現出幾分錯愕,拱手行了一禮:“臣見過娘娘。”
江容晚含笑點點頭:“沈大人。”
如今她見到他,心中已無波瀾,自然可以平心面對。
“此處偏僻,沈大人今日怎麼有空來這裡禮佛?”她徑自取了香,跪在草蒲團上拜了拜。
沈晏的聲音有些暗啞:“今日是家母的忌辰,家母當初也是在這裡做的法事,臣來此為家母祈福,也是慰離人之思。”
“沈大人仁孝,有心了。”
江容晚想起妙儀師太嫁的是沈丞相的兄長,算起來還是沈晏的伯母,會來這裡也是正常。
沈晏也在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望着佛像,過了一會,輕聲道:“娘娘在這裡過的可還好?”
“雖繁華不比宮中,可說不定比大人還要自在。”江容晚神色淡淡。
沈晏歎息:“是啊,誰能料到有今日之變。陛下驟然崩逝,裕王殿下手裡握着陛下的遺孤,就要臨朝攝政了,可皇子并沒有名分,殿下也不肯發話。殿下為人陰戾,這以後大楚的形勢如何,臣也是擔憂的很。”
江容晚站起身:“人力微薄,需看天命,沈大人盡力便好。”她無意與他談論政事。
“阿晚。”沈晏猶疑一會,沖着她的背影喊。江容晚定住腳步,回身看他,目光裡帶着驚詫和探尋。
“從前是我,負了你。”薄唇艱難的吐出一句。
江容晚愣了愣,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半晌,垂眸道:“沈大人不必如此,前塵往事,我已經,不挂懷了。”
她說的是實話,當初沈晏放棄了她,後來她也嫁入天家,背叛了自己的真心。他們都肩負着世族的責任,本沒有對錯。連她自己都無法抵抗的事情,更不會苛求旁人。
“那阿晚可願,遠走高飛?去江南。”
溫潤的嗓音卻如驚雷貫耳,江容晚頃刻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沈晏溫柔一笑:“我知道,阿晚雖身在宮牆,可你最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你想,去找妙儀,她會有辦法送你離開。那裡的山水很美,你一定會喜歡。”
他懂她。可江容晚沒有出聲,沒有回頭。
“是臣僭越了。”他對着她的背影俯身行禮。
待到擡頭,女子已經走遠,背影是那樣孤清決然。沈晏笑的苦澀。從前的事,她說她已經不再挂懷。可他,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這輩子永遠也忘不掉她了。長夜夢回,總是會後悔當初的抉擇。但錯過的情意,便是覆水難收,不能回頭。
*
月華鎖軒窗。
江容晚對着鏡子,将绾發的簪钗卸了下來。三千青絲,傾瀉如瀑。
今日她思忖了一番,還是去找了妙儀。雖然她不見得完全相信沈晏,可他的話對她來說太誘人了。遠離長安,山高水闊,是她的夢,也是這輩子都不敢想的事。
妙儀說,可以安排人頂替她,秘密将她送到江南,過陣子便對外宣稱她死了。沈家在那有許多田宅,她可以随意選擇,隐姓埋名,自由逍遙。日後若有中意之人,或是沒有,亦全憑她心意。至于江氏,可與沈家修好,大族抱團,皇權也難以輕易撼動。
江容晚心下顧及慕容景,還是覺得此法不可行。可妙儀隻說,過些日子,宮内恐生大變,到那時慕容景不會有功夫再管她的。是什麼變故?妙儀卻不肯再說,隻是端詳着她,一笑:“娘娘好年紀,又生的好樣貌,就這樣埋沒佛門實在可惜了,我就幫晏兒一回吧。”
這話一直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以至于都沒有留意到屏風後的人影。
梳洗罷了,輕輕吹熄了燈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江容晚褪下外衫,往内室走去。經過屏風,就要摸到床帏,腰間卻被一隻有力的臂膀一帶,轉了一圈,後背便抵到了屏風上。
她一聲驚呼,擡眼對上了慕容景的臉。
慕容景沒有阻止她呼喊,隻是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素日那琥珀色的瞳中慣有三分潋滟,此刻卻盡是冷森森的寒意。她心内有不好的預感。
“是你。”她輕輕嗫嚅着,“放開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