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凱峰等到第二天雨停了,做好了思想準備,才又去到尹瀚洋的新家,敲了敲門,尹瀚洋開門,看到是自己老爸,顯然吃了一驚。
“不歡迎?”于凱峰問道。
尹瀚洋打開了門,請他進去:“還沒裝修好。”
于凱峰看到這别墅樓裡,很多房間裡面是空的,幾乎什麼裝飾都沒有,沙發的塑料布剛撕開,茶幾上煙灰缸裡已經滿了,幾隻沒用過的一次性水杯摞在一起,地上幾箱礦泉水。
裡面卧室隻床上鋪着一個虎皮墊子,隔壁卧室地上鋪着毯子,顯示這一家三口,已經在這住下了。
“你老婆孩子呢?”
“逛街去了。”
于凱峰挨個房間轉了一圈兒,問道:“沒裝修好,急忙搬家幹什麼?那邊房子都給鏟平了,是什麼意思?”
“不想住了,賣了。”尹瀚洋道。
于凱峰坐在了沙發上,尹瀚洋給他倒了一杯水。
于凱峰接過,恍惚想起他和尹桐第一次去到莣菲島上找瀚洋的情景。那時,尹瀚洋和索明月、王宇行住在島上一個偌大的山洞裡,也是像現在這樣,大石頭上鋪着個虎皮墊子,索明月坐在上面,地上的毯子,是尹瀚洋和王宇行睡覺的地方,他們去的時候是傍晚,尹瀚洋在洞外面燒火,索明月煮湯,光着腳丫的王宇行,像個小乞兒一樣在凳子上坐着吃烤魚片。
于凱峰和尹桐被眼前這原始的一幕畫面給驚呆了,尹瀚洋卻說這就是海盜家庭的日常,他們過得很幸福,很快樂。所謂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于凱峰事後還跟尹桐打趣,于浩海娶了個醫院之子,就天天賴在方傾的診療室裡不走,小兒子娶了個海盜,就在山洞裡住着,捕魚打獵,各找各的日子過。
于凱峰坐在沙發上微微愣神,還是尹瀚洋開口道:“爸,找我有什麼事。”
“你說呢。”于凱峰偏過臉,看着他。
尹瀚洋唇角彎了彎:“是讓我退出競選嗎?”
于凱峰搖了搖頭:“我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是不是誰跟你說了什麼話,讓你想這麼做。”
尹瀚洋輕笑道:“問問是誰操控了我這個傀儡嗎?”
“瀚洋……”
“我聽您的部下們說了,在通氣會上,你說他們讓我上台,就是把我當傀儡。”
“瀚洋,如果你是因為青羚打了王宇行的事,真不用把這事記恨到你哥身上,”于凱峰道,“你該知道最後那個所謂‘狀元’之争,也是你哥出面制止的。”
“所以,我應該感恩戴德嗎?”尹瀚洋緩緩擡頭,一雙透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父親,“王宇行做錯了什麼,就因為考了滿分,搶了皓南的狀元,就應該被打嗎?!”
“我說應該了嗎?!我的意思是你不該遷怒你哥你嫂子!你們這樣忽然搬家,把跟他們隔壁的房子說賣就賣了,考慮過他們的感受嗎?!”
“……我隻是搬走,還得考慮這個?”尹瀚洋無語道,“我不想我和我老婆孩子在家,忽然有人沖進來,扇我兒子一巴掌而已!連這都不行?!”
“他們是普通家庭嗎?那是總統!總統的隔壁說住别人就可以住的嗎?!”
尹瀚洋仰頭笑道:“對,對,我錯了,那是總統的家,我這做鄰居的太放肆了,竟然想搬走就搬走,簡直犯了國法!”
“尹瀚洋!”于凱峰幾乎錯愕地看着他,“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哪樣了?你是不是挺吃驚,我怎麼逆反起來了,我怎麼敢反抗?可但凡給我留一點兒面子,都不會沖到我的家裡打我的孩子,作為一個男人,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我還是個人嗎?”
“青羚一貫是那樣的人,你第一天認識他?他沖着王宇行,也不是沖着你。”
“沖着誰也不該這麼做,大人對孩子的表現,就是對孩子父母的投射,你們不在乎我,也不尊重我孩子,我怎麼沒聽說皓南在外面挨過誰的打?!”
“你簡直不講理,非要上綱上線,這個家誰不在乎你了?!”
“你。我知道你心裡我連我哥一半都比不上,他是正品,我就是個附送的贈品,你把他看得比什麼都重,我什麼都不如他,這些年我被這麼差别對待,也無所謂!但現在我不能忍了,傷到我孩子了,就不行!”
“這話說的,是我讓青羚打你兒子了嗎?我偏心?你是贈品?這說到哪兒去了?!”于凱峰手裡握着的一次性水杯捏得都變形了,水淌了一地,一雙虎目瞪着他,“我怎麼把你哥看得比你重了,你們小時候不是一套師父教你們本事,不是一個學校、一個班級念書嗎?我怎麼差别對待了?!”
“是!他樣樣比我優秀、樣樣比我強!可我也不差吧?大學不是我自己考的嗎?新兵營不是我自己進去的嗎?一場又一場勝仗,也是我帶着Aha打的!我從沒有跟我哥争過什麼!是你偏心,我們同時競選,你不該保持沉默嗎?為什麼就說他能接手Art當司令,我就隻能是傀儡?!”
“你自己什麼脾氣性格你不知道,單憑軍功,你哥25歲就能提中将,27歲提上将,你呢?現在不過是個中将……”
“那是因為我哥有大嫂!單憑他自己,可能比我強那麼一點點……”
“那你也得服氣,他能找到你大嫂,你非要娶個海盜當媳婦……”
尹瀚洋忽然狠狠地踢了一下茶幾腿,砰的一聲巨響,茶幾半扇砸在了地上。
于凱峰:“……”
“我就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明月,都不讓他參加軍中大會,不讓他跟我一起出現在A軍面前!”
“那不是他自己不參加嗎?!”
“他最喜歡湊熱鬧了,怎麼會不來,而是不敢來罷了!”尹瀚洋傷心道,“每次點将的時候都說我背景不好,我背後有海盜,明月聽了都想跟我離婚!”
“瀚洋,你再怎麼讨厭青羚,起碼一件事他沒說錯。當年你要和明月在一起時,我和你爸都沒反對,但青羚說明月會影響你的仕途晉升,事實上他也說對了,你在巴克達時期幾次提銜都被否了,足足比你哥晚了五年,你才提中将!放眼整個軍界,哪個二星少将以上級别将領,家屬是海盜……”
“可我現在告訴你,就算時光倒流回去,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娶明月做我的老婆,就算離開A軍,不當兵了,也在所不惜!”尹瀚洋雙目赤紅,激動得胸膛陣陣起伏。
這件事他憋在心裡很久了,他能忍受父親們更重視他哥于浩海,但看到他們把方傾奉為座上賓,而不讓同為兒婿的索明月去參加軍中大會時,尹瀚洋心裡很不是滋味兒,更别提孩子們被區别對待了。
于凱峰閉了閉眼睛,看到尹瀚洋這樣激動委屈的樣子,他又怎麼會不心疼,隻是歎了口氣:“瀚洋,我不是說明月不好,而是你當初做了選擇,就要承擔相應的結果,你忘了你修了十幾條鐵路,最後條條都讓索大豹登陸變得容易,你說你是沒想到,但我們都看出來,你是被騙了……”
“我賺到錢了!雖然好像讓他上岸更方便,但他也沒亂來,島和島之間是不是交通更方便?我也因此養活了我自己的軍隊!”
“是,隻是你太容易輕信别人,這是我對你最不放心的地方。你哥跟你嫂子因為意見相左鬧掰了的時候,你哥就算被離婚了,也堅持要做他想做的事,任何人,都左右不了他的想法。可你,卻輕輕松松就被人拿捏,不是你老婆,你兒子,就是你大舅子,或是什麼人跟你說了什麼話,讓你做出了這樣的反應,可這都不是一個大将軍所為,你要不受人擺布,堅定你自己的心才行,憤怒過後,想想你哥、你大嫂,他們何曾虧待過你……”
“我現在怪的不是我哥我大嫂,我參與競選的事,他們也沒來找過我,反而是你,你太偏心了!”
尹瀚洋不吐不快,索性今天就把話都說清楚。
“盼盼是你大孫子,走哪兒你領到哪兒,身邊跟着四五個護衛;皓南更不用說,每年去瀛洲,一住就是小半年,不管是功課還是功夫,你和劉叔輪班看着,你的飛機輪船全變成生日禮物送給他,有了方缇,也總抱在懷裡,和我爸不知道怎麼寵他才好,讓他姓方,又說将來把醫院給他。可是,王星星呢?你們理過他嗎?他不是你的血脈,可也認了我和明月當爹,你在乎過他嗎?他在警局裡差點被人打死,你來看過嗎?!”
“……你要是這麼要求我,那恕我做不到,”于凱峰寒着臉道,“他爸和我昶州人民,有着十萬人的血債,我沒法把他當親孫子來看待,面上能應付過去已經是我的涵養,當初他爸在昶州的時候,我也什麼都教他了,結果怎樣?!”
“千錯萬錯,也不是他一個孩子的錯,難道就因為他爸,他這輩子都擡不起頭來,都得跪地行走嗎?!”尹瀚洋的額發甩到了眉間,汗珠都氣得沁出鬓間,“還是說你也覺得王宇行生來就是錯,就應該以死謝罪?!”
“你現在不冷靜,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那王俊讓你爸流了多少眼淚,我也不是沒感情,王俊是我認的幹兒子……”
“别說這些了,沒用!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們早把他忘了。”
于凱峰點了點頭,越聽越傷心,高大的身子晃動着,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像是老了好幾歲。
“你愛競選什麼都随你,我不管了。”
“退一萬步說,假設沒有我哥,我就那麼不堪重任嗎?我沒有那麼不自量力,Aha在同級隊伍裡也很優秀。是你一直不相信我,拿我跟我哥做比較,從來不相信我可以做到……起碼跟我哥一樣,還不如你的部下,歸根結底,都是你偏心。”
于凱峰聽了這話,心如刀絞:“你怎麼能說我偏心,你們倆從小一起長到大,别人就算指責我偏心,說的也都是我偏向你,虧待你哥……”
最愛背着你上山下河,繞着海邊跑;最愛一手抱着你、另一隻手牽着尹桐在街上走;最愛把你打扮成個小王子的模樣,驕傲地帶到人前,說小兒子長得無敵帥;最愛跟你親昵開玩笑的人,不是我嗎?
“那為什麼他姓于,我姓尹?”尹瀚洋幽幽地問,“你早就選好接班人了。”
于凱峰:“……”
他百口莫辯,站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呆呆地站在門外良久,隐隐聽到尹瀚洋在裡面咧着嘴哭嚎的聲音。
……多大個人,還會被自己的親爹氣哭,就這,還要當全軍總司令?
于凱峰簡直要被氣笑,一步步走出了别墅樓院裡,隻是,他看不見自己一雙滄桑的眼裡,也早已模糊濕潤。
進到車裡時,于凱峰已經調整好了心情,尹桐在副駕上等候多時,怕他們父子顧忌他在一旁沒法盡情地聊開,才沒跟進去,這時連忙問道:“怎麼樣?瀚洋怎麼說?”
于凱峰笑了笑:“臭小子忽然上進了,非要跟他哥一決高下,哈哈,說什麼都不好使。”
“這不大好吧,我聽老李說,一家人都參與,跟他兒子兒婿似的,就分票了,那咱們兩個兒子,有的支持老大,有的支持老小,不也分票了嗎?”
于凱峰淡淡道:“分不分票,也沒有别的競争對手了,老李家那倆孩子都不行,這還有民衆投票呢,隻是……都怪你。”
“啊。為什麼怪我啊?”尹桐不解地問。
“生的兩個兒子太優秀,其實誰上都行。”
尹桐切了一聲,瞥了他一眼,美滋滋地笑了。
車開起來了,慢慢悠悠地,往他們在駐地的老宅去。
“不去浩海家了?”
“這會兒咱們倆誰家也别去。”于凱峰心道,還是避嫌吧,省得讓人挑理,又偏心哪個兒子了。
尹桐想了想,問道:“那能不能一三五,浩海做司令,二四六,瀚洋做司令呢?”
于凱峰笑道:“輪班制,那周日呢?”
“周日……司令要休息。”
“噢,挂牌停業了。”
“要不你這把老骨頭再努努力呗,多幹兩年,”尹桐說,“等兒子們商量好了你再退。”
“……快放過我吧。”于凱峰服氣道。
尹桐給方傾打了個電話,吞吞吐吐地說,他們老兩口對尹瀚洋的“勸退”失敗了。
方傾連忙道:“爸,你們千萬别說什麼,一切走公平公正的競選流程。浩海也說了,瀚洋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參與競選,咱們就别中途幹涉了。”
“可是,可是我也覺得……”
他猶豫半天,沒有說出來,他也覺得大兒子更靠譜。
“是我爸在一旁教您的吧,别這樣,這是一種道德綁架,瀚洋會更生氣的,弄不好跟于總的關系都僵了,”方傾連連勸道,“這事我都不能參與太多,就讓他們兄弟自己決斷吧。”
挂了電話,尹桐很抱歉地看向一旁的青羚。
“還把我猜出來了,”青羚歎了一聲,很是後悔,“這一巴掌打的,兄弟倆分了家。”
沒想到尹瀚洋這麼堅決,于凱峰尹桐去勸,都沒有用。
方傾挂了電話,躺在搖椅上,望着窗外風雨交加的夜,想到于浩海跟他說的話。
“有時我都忍不住會假設,如果我和瀚洋不是雙胞胎,隻有他自己,那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取得什麼成就,我這哥哥當的,是不是掩蓋了他的光芒,沒有我,他會不會更好。”
方傾雙手合在前胸,身子一下下随着椅子輕輕晃動。
作為獨生子女,他沒有過這種“親兄弟,手足情”,不懂于浩海為什麼會在這麼大的事情面前,不驕不躁,公平競争。
即便方傾向他保證,尹瀚洋即使上不了位,和平年代,也會是個能盡情展示才能的将軍。
可于浩海覺得不夠。
“爸爸。”方盼盼手裡端着一杯暗紅色的玫瑰洛神茶,盛在了小碗裡,遞給了方傾。
方傾接過,輕輕喝了一口。
“葡萄呢?又沒聲音了。”他不禁往外張望。
“在客廳裡給娃娃紮針。”
“嗯。”方傾看着一旁的方盼盼,“這都放假多少天了,你怎麼不出去玩?”
于皓南被青羚帶走了,還去臨島玩了一周才回來。
“沒什麼玩的,在家陪陪你。”
實際上方盼盼一步都不敢走出去,手機裡每天都是丁一翼哀嚎的短信。
“你出來見見我吧,老婆!”
“求你了老婆,你不悶嗎?出來走走吧,我好想你啊……”
“給我親一小口,快點兒。”
“再不出來我就去你家了。”
方盼盼隻怕前腳剛走出大門,後腳就被丁一翼擒獲,所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守在家裡。
“想去哪兒玩别怕麻煩你仇叔他們,想去哪兒去哪兒,實在不行讓皓南帶着你出去,上大學了以後你學舞蹈,每天更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