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光的烤炙下,熱浪吹拂着臉龐,時光倒轉,剛剛7月盛夏。
李程然早已等在了藝術學院隔壁街道的香椿樹下,他一身西裝革履,皮鞋铮亮,還算茂密的頭發向上梳起,根根妥帖,胡子更是刮得幹幹淨淨,連龍須水的濃淡度,都由秘書反複确定。
盡管這隻是每個月“例行溝通”的工作之一,但對李程然來說,接近四年來,卻比任何一次約會或是上庭,都更重要。
很快的,楚然從學校西門出現了,一身素缟般的紗織白衣,淡灰色布面舞蹈鞋,左肩上斜跨着一個帆布包,裡面裝的東西好像很沉,壓彎了一側臂膀,練舞蹈的人纖細瘦長,楚然先天條件優越,更是如仙鶴一般婷婷袅袅,風姿卓越。
他擡頭看到等在那裡的李程然之後,腳步輕巧飛快,急速向這邊走來。
“不着急,不着急……”李程然面上帶笑,連忙把車門打開,楚然跨步坐了進去,裡面空調開了有一段時間了,此時空氣清新,淡淡睡蓮的香氣襲來,楚然往兩人座位間看去,卻是一捧滴着水珠的新鮮睡蓮。
“又買這無用的東西。”楚然輕撫花瓣說道。
“啊哈,看着鮮花總是高興的吧,”李程然道,“這回是你親自來找我,我總要表示一下……客氣。”
往常每每李程然來例行公事,都愛買上一捧屬于楚然信息素的睡蓮,每次楚然都很莫名其妙,說是無用的東西,請他不要浪費錢。
“你很少主動找我的,難道是有什麼情況嗎?”李程然道,“眼瞅畢業了,丁大少都考核完了。”
“怎麼樣?”楚然面露關切,“我是說,他考得怎麼樣,進孔雀旗百名榜了嗎?”
“那還用說?”李程然語氣有些淡淡,“隻是棋差一招,到底沒比得過于皓南,屈居第二。”
“啊,第二,”楚然點了點頭,“也是高中榜眼了。”
“是,他家裡最近給他弄慶功宴,還有他哥,也當上了排頭兵,前前後後說是要大宴七天,所以我也沒通知他,就自己過來了。”
他一邊說着這話,一邊暗暗用餘光瞄着楚然。
四年了,他一點一滴期待着楚然從對丁一翼的愛慕中慢慢退卻,可也通過一次次交談,而逐漸了解了楚然,逐漸彌足深陷。
楚然的美,是顯而易見的,但他的倔強,冷清,甚至偶爾拿出來刺人的自尊和敏感,都構成了他獨有的魅麗,讓李程然念念不忘。
“沒必要勞他大駕,您幫我轉述就是了。這件事……不是盼盼的問題,而是超出了我的認知範圍,”楚然猶豫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界定,隻是模模糊糊,覺得他是着了道,中了計,還請幫忙分析。”
“請說。”
楚然緩緩道來:“那是上一年的冬天,有一天午休,盼盼忽然告訴我,他要轉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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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兵?”
“是,”方盼盼道,“我想,我做主舞這條路,一眼能夠望到頭,怎麼努力都被先天條件所累,永遠達不到你的高度……”
“盼盼,你也說過,一花獨放不是春,各有各的精彩,現在怎麼說這樣的洩氣話?”楚然幾乎不敢相信,“你竟然要放棄舞蹈?”
“嗯,”方盼盼點了點頭,“不是我不喜歡跳舞了,而是……你也知道我的背景,生在這樣的家庭,我常常感覺到自己是多餘的,無用的,文不成武不就。不能從軍協助父親和皓南,為軍隊獻一份力,不能從醫,續寫醫學世家的聖手傳奇,還沒有聰明的頭腦,可以讓我從政,為總統父親分憂……”
“你不需要想那些啊,盼盼,你隻要做你自己就行了,”楚然道,“你沒有借用他們的身份和背景,自己從伴舞到配角到副舞再到主舞,每一步,也是你自己拼出來的啊!”
“可這些不夠,楚然,我有很多勵志的話可以勸勉自己,但當事情發生時,我不得不承認,我很無奈,也恨自己無用,”方盼盼搖了搖頭,“我的自信,不過是一種僞裝。”
楚然模糊記得大概是三年前,有一段時間,方盼盼的狀态很不好,總是練着練着舞蹈,就默默垂淚了。他聽說過他家裡有一個小弟弟,說是義弟,但因為一些不能明說的原因,是送人了還是被人領養了,總之不在了。
總統家的秘事,方盼盼不主動分享,楚然是一句都不敢問的,隻是知道這件事好像讓方盼盼消沉了一段時間,随着時光流逝,才慢慢好轉。
可是今天這番談話,楚然才明白,方盼盼心裡始終有道刺在裡面,總想親自去拔除。
“盼盼,你是個做決定就不輕易改變的人,不管你怎麼選擇,我都支持你。”
“謝謝。”方盼盼摟着楚然,心裡重重地歎了口氣。
楚然現在還記得那個高考後暑假的一天,就在白天看到盼盼和丁一翼在商貿中心約會後的當晚,方盼盼就把他約出來攤牌了。
“我和他……訂婚了,”方盼盼低垂着眸子,甚至不敢直視他的朋友,“我不能說全都是因為家裡的原因,才這樣做,而是我自己就對他……我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楚然打斷了他的道歉,“我跟你說過,那頁我早翻過去了,在我心裡,十個他,也比不上一個你。”
方盼盼感激地擡起頭,倆人說開後緊緊相擁。
在那之後三年多來,方盼盼從未跟楚然分享一句他和丁一翼戀愛的情況,甚至連言談舉止,閑話唠嗑,都不會帶出一句丁一翼如何如何。
方盼盼一直是個很知道分寸、很體諒别人心情的人。
告訴了楚然這個重大的決定後,方盼盼逐漸請假,慢慢地離開了自己傾注了十數年心血的舞台,等到搭檔、領導、同事逐漸能夠找到接替他的角色時,方盼盼表明了原由,離開了他曾經深深熱愛的國家戲劇院。
丁一翼為他蓋的五層别墅,就與于浩海的房子比鄰而居,青羚原先請的建築設計師畫的圖紙、打造的方案,被丁一翼的團隊全盤否定,他重新聘請高人,打造了這為愛妻準備的豪奢溫室花園,絲毫不讓青羚插手。
雙方幾次不快後,青羚幹脆撤出不管了,丁一翼樂得他這樣做,幾乎把能想到、能用到的最好的建築方案和材料,都加諸在這五層樓上。
方傾不禁有些擔憂,問青羚這樣收受丁一翼的“豪禮”是否有些不妥,青羚卻給他看了一個詳細的建工開發單據:“他要給他老婆蓋個樓,咱們勸不了,丁一劭還送了李茉莉一個住宅區,那老李能怎麼辦?也不是沒給拆過,拆了他又建上了。隻是咱們有這個單子,把錢先打到盼盼的賬戶上,将來……一旦不成了,把錢支付給他就是了,全當咱們請了個包工頭,一分不差他。”
方傾點頭應允,連為盼盼收下的高價彩禮,青羚的處置也是原封不動地存住了,以防萬一。
“别跟于浩海似的,離婚了還惦記彩禮。”
“……爸,他從沒提過,那是别人……”方傾忍不住替大壯反駁。
“我知道,是公爵丈母娘厲庭提的,但厲庭不是他那邊的人?!”
“……”
項目臨近竣工的時候,于浩海去看了看,提出了兩點重要修改建議。
一是把這一别墅大院東邊的門拆了,二是把這一别墅大院西邊的門拆了。原因是“這盼盼住的地方,大門從咱們家的門進去就行了,何必要那兩扇門?想方便誰進出啊?”
他倒是一眼看出了丁一翼打的什麼鬼主意。那時候丁一翼已經入學進軍校了,工程隊不敢違拗總司令的意見,到底是把那兩扇門都給平了,變成高高的石牆。
方盼盼跟家人說明原因的過程,比跟戲劇院切割還要困難,特别是他從小練舞,青羚在這上面給他費心費力了不少,就這麼輕易放棄了,方盼盼連連給青羚鞠躬道歉。
“道歉有什麼用?關鍵是你怎麼想的,就為了丁一翼,你就要随軍?!”
“不是的,我也查了文藝兵的錄取條件,”方盼盼道,“一是具備國家政府機構和教育機關部門認可的,并符合條件的大學本科及以上學曆證明,二是語言基礎知識、專業知識、閱讀理解、翻譯等,以及藝術學類基礎綜合和藝術學類專業知識。如果我要做一名普通的文藝兵,那麼我為之放棄舞蹈家的夢想,聽來是覺得可惜。可是,我要做一名能進入新兵營的文藝兵,那需要成為軍隊的有利宣傳口,軍隊能夠有力揮出的一支筆,在戰鬥打響時,一個老練的文藝兵拟出的口号和文章,甚至在鼓舞士氣的方面勝過千軍萬馬,我想,我可以試試,這樣的能力,我想要擁有。”
“可以試試!”于浩海是第一個被方盼盼說動的人,他一直以來就很遵從孩子們的意願,“盼盼不是随便做決定的人,能下這個決心,你很有勇氣!”
“你給我一邊兒待着去!”青羚斜睨了他一眼,氣不打一處來,“盼盼,你要進的是軍隊,不管你是什麼兵,進去就得統一化訓練了,爺爺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你從小到大都沒受過什麼苦,那種折磨跟你在舞蹈室裡拉一拉筋,克服一下高難度的舞蹈動作,是不同的。”
“是的,盼盼,還有我記得近幾屆的新兵營,都很難有文藝兵進去,”方傾道,“上上一屆的南可昕少将,是新兵營的文藝兵,可他在進去之前,靠的是多年戰地記者的經驗,還有一名後來從政的作家,叫做趙明路,進新兵營之前,是一名暢銷了多少……”
“60萬冊,趙明路作家,”方盼盼道,“這就是我的奮鬥目标。”
“加油,盼盼,爸爸相信你!”于浩海抽空又插了一嘴,跟方盼盼笑着擊掌。
等到他們走後,方傾還是忍不住問盼盼,究竟是自己真的想做文藝兵,還是為了丁一翼。
“這個結果可能都一樣……”
“不一樣,”方傾認真地看着他,“如果是你自己的選擇,那麼以後就算碰壁流血,你怪的也是自己,可如果是因為他,你就會忍不住埋怨他。盼盼,你該做你自己人生的主人。”
“是為了我自己,我想好了,但是……”方盼盼澄明剔透的眼珠輕輕轉了轉,“我不随軍,他也真的很可憐,爸爸,你不知道他那種哀求的眼神,一直求着我跟他走……”
“盼盼,”方傾殘酷地說,“那是他裝的。”
可是,正陷入愛河、濃情蜜意的人,又哪裡聽得下這種話?方盼盼還是一頭紮進了他的選擇中,為之披肝瀝膽、日夜辛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