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讓他忘了,”邱中将搖了搖頭,“最好什麼都忘了,去年那一年的記憶都忘了,忘了他還生了一個孩子,忘了我也可以。”
“真的嗎?”方缇坐在他的身邊,看着他眼底泛起的黑霧,裡面是源源不斷的絕望和痛苦,“那我能做得到。”
于是,方缇開始給伊中将緩慢地注射藥液,投毒……不,用他的話,是治療,終于讓伊嘉人的腦葉海馬體發生了“陣痛式網狀空白化病變”,達到了部分臨近記憶徹底剝除和遺落的效果。
伊中将什麼都不記得了。
當醫院開始了調查,這個小小的“罪犯”舉手自首,被扭送到了醫療監察科和軍隊警務處,一直送到了于浩海和方傾面前。
夫妻倆同時震驚了,方缇悶聲闖禍,一闖就闖了個大的,甚至聞夕言給伊嘉人腦部做了ct,發現是“永久性損害”,不可治愈時,方傾整個身子都打晃,看着方缇這個逆子,不知該不該大義滅親。
袁真得知此事趕快回去問艾登和艾青父子。袁艾青立刻站出來,用未成年人保護法把方缇保護起來,而方缇的一個帶教醫生吳思若也站出來願意承擔責任,艾登卻問方缇,這件事有沒有得到患者家屬的簽字确認。
這時方缇從兜裡掏出了邱中将簽字的文書,上面還是方缇手寫的幾句稚氣未脫的話:“你願意讓伊嘉人叔叔失去他的痛苦記憶嗎?”
“願意。”邱中将作為他的丈夫,法律上認定的責任人,簽字蓋章。
他當時腦子渾渾噩噩,根本就不相信世上真有忘情水,還以為方缇是來安慰他的小護士,所以大筆一揮簽了字。
然後自告奮勇地去了狹鷗島,參與和厄斯人的作戰。
他心中充滿了痛苦和怨恨,對陣厄斯人時勇不可當,沖着冷氮槍就勇敢地殺了過去,雖然最終打破了敵人一方炮樓,而人也已經英勇就義了。
方缇這個“文書”因為邱将軍的犧牲而得不到二次論證,盡管袁艾青立刻找尋醫院樓下監控視頻和邱将軍以往筆迹進行了法政檢驗,同時,伊嘉人的父母雙親,卻決定對方缇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要求。
因為他們的孩子伊嘉人,終于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了。
他不再發瘋打滾,自傷自殘,不再夜夜哭嚎,猛打自己已經誕下孩子的肚子,不再以頭觸地,不停尋死了。
他忘了那些恩怨是非,忘了厄斯人對他近一年的淩辱和摧殘,忘了一切,包括深愛他的丈夫。他被雙親重新安排了記憶,說是車禍導緻失憶,腳被車底切割受傷,至今未婚,生活簡單富足,就是這樣的人生。
畢竟是做過将軍的人,伊嘉人心智堅強,很快便打起了精神,在于浩海和劉赢去看望他的時候,甚至勉強坐了起來,幹脆利落地行了個軍禮。
他重獲新生了,最新的消息,是在努力為殘奧會做準備。
方傾抓着方缇的胳膊要打他的時候,于浩海給攔住了,拽到另一個房間,勸他想一想盼盼的生父,江烨。
“我不是怪你和父親當年把江烨治好了,”于浩海道,“但是對他來說,忘了一切,好過清醒痛苦地活着。江老師如果不是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也不會丢下盼盼。所以方缇這件事……”
“不能助長他這樣的想法,”方傾皺眉道,“醫生要以醫人救人為本,他不能小小年紀還沒救過幾個人,就先學着怎麼下毒害人,一開始就跑偏了,這怎麼行?”
“他的本意,是救人,隻是方式看起來太另類了,”于浩海道,“不過結果是好的,不是嗎?伊嘉人那樣心氣高潔的人,這個打擊,對他是毀滅性的,對他的家人愛人來說,都想他好好活着。”
可出了門去,于浩海還是裝模做樣地吓唬了一下小葡萄,要他記住,醫生要救人為本,千萬不可再亂來。
方缇背着小書包離開了家,長大後好不容易被送回家去,竟然還是問責的形式。
作為高中走讀生,他可以住校,也可以偷摸回到真正屬于他的家了,但是,他更愛住在孤兒院裡,好像那裡,才是他的真正歸宿。
“後天就過年了,大年除夕,也不知道盼盼回不回來,”方傾道,“你過年回來吧,白叔去接你,現在應該沒什麼事了。”
“不用了爸爸,一旦讓人看到,我說不清楚,”方缇道,“要是知道了我是您的孩子,以後我在醫學界發表什麼論文,都說是您背後捉刀或是代筆,那我才郁悶呢!二哥受的苦,我可不想再嘗了。”
“你二哥,受了苦嗎?”方傾問道。
“當然啊,”方缇掐起腰,學那些長年挑釁于皓南的Alpha的樣子,“就你,是總統的兒子,于總的兒子?!我不信!黑不溜秋的,看我打不打你就完了!”
方傾連忙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啊,當然是被我二哥打得滿地找牙了呗,哈哈,”方缇笑道,“不過我可沒他能打,我在醫學界還是個小蝦米,還在慢慢學習呢,我可不想别人因為我是總統的兒子,就來錘我、扁我。”
方傾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他和于浩海組建這樣的家庭,孩子們在這環境下長大,是幸還是不幸,真是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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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後,方傾便開始認真盼着過年,方缇說會帶着期刊上發表的學術論文回家給他看,就連辦公的時候,都忍不住喜氣洋洋的。
章楠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總統這是有什麼好事發生,怎麼不跟我們分享。”
方傾未等說話,袁真道:“你沒聽說嗎?方夫人到處宣傳,說是方缇有論文要發表在《常青藤》上。”
“哦?我幾日沒見我爸了,”章楠道,“葡萄這個小家夥,上回聽說他的消息,還是差點兒進了局子,這回就要成才啦?”
方傾撇了撇嘴,哼了一聲:“才哪到哪兒啊,我隻盼着他行醫弄藥,謹慎小心,不說繼承我的衣缽,起碼要做個合格的敬業的醫生,别的都不敢想。”
“你自己就是毒王,還要葡萄做普通的醫生,”章楠道,“我記得你當時被新兵營破格錄取,就是在《常春藤》上發表過兩篇重要學術論文,還獲得了滕格思醫學獎,被軍隊當作重點人才吸納,這小葡萄今年才幾歲?是不是比你當年還小啊?”
“小一歲,”方傾不乏得意道,“他還是随我。”
“比你小一歲,那将來比你要出息,”章楠道,“不管,除夕夜我要去你家裡,看看葡萄的論文。”
“就跟你能看懂似的。”方傾忍不住笑。
“看不懂你要給我講!”
“行吧,把老孫和香香都帶着,袁真,你們家人也要都來,小葡萄好些年沒看到康總了,”方傾忍不住心中的雀躍,“丁一翼明天就放出來了,盼盼說初一晚上他們能回家。”
章楠道:“皓南也回嗎?我原想着香香去了你們家皓南要到處躲,沒想到這一年,變化太大了,他們倆還處得挺好,一個主将,一個參謀。”
方傾微微一擡眼眸,聽出他有些話裡有話。
袁真道:“上下級關系跟小時候還是不一樣,那是戰友,是鐵打的同事關系。”
章楠嗯了一聲,再無别話。
等他走了,方傾歎道:“要是香香就好了。”
“怎麼又這麼說?”
“皓南說他不回來過年,我猜是不想看到丁一翼和盼盼,這麼一鬧,隻怕若希也會遷怒到皓南身上。”
“他要是相信皓南,就知道不是他有意把丁一翼送進去。”
“隻怕就算相信了,若希畢竟和丁一翼是親兄弟,也難免心裡介意,”方傾道,“而且我爸跟我說了個事兒,讓我很在意。”
“什麼事?”
“前不多久,皓南帶着香香去買了一顆鑽戒,是拿他爺爺送他的軍用大炮做抵押,八百多萬。”
“不會是送給香香吧?!”
方傾蹙了蹙眉,隻覺得皓南的心太難分辨。
轉眼到了除夕這天早上,方傾參加了領導上議院的拜年會,做了電視節目,發表新春賀詞,便早早地回到了家中。
白玉林已經把方缇帶回來了,孩子穿着白色大毛毛的連帽羽絨服,把整個小臉裹得緊緊的,戴着口罩,隻露出兩隻大大的圓眼睛。
“洗手去吃飯。”方傾接過方缇從雙肩包裡拿出的期刊,微笑着說。
接着,就回到辦公室裡,戴上眼鏡,聚精會神地看。
《角膜反光法的治療趨向應用與反動力爆破法》
題目很新穎,像是在說南轅北轍的兩件事,但方傾細細地看了三頁,便明白了這篇學術論文為什麼能被錄用刊發和被陳钰鶴教授大加贊揚。
其中明面上說的是眼動技術的發展革新使眼動實驗更趨生态化,完全不受儀器幹擾的自然情況下接受任何刺激并産生麻醉效果,等比例還原眼球這一動态和靜态捕捉器的功能,使失去雙眼的人仍能在眼睛上裝置附加物的方法進行許多生态化的演繹,而且造價成本和使用成本,都低于曾經的義眼。
三頁結束後,忽然筆鋒一轉,讨論的是角膜能反射落在它表面上的光,這就是角膜反光,假設整個眼球是個标準的球體随圓型自轉,反光點是固定不動的,但如果角膜是從眼球表面凸出并逆向發射的(比如厄斯人),激光照射下,會讓這種逆向的眼球自動發生爆破和凸出裂開,繼而,雙目失明。
明明是在科普錯誤操作會造成的結果,可這春秋筆法下,卻隐藏了研發人真正的意圖,那就是——爆破眼球。
爆破不是水星人的人類的眼球!
方傾當即瞪大了雙眼,才明白那日在醫院裡,于皓南身中冷氮槍四處切割傷,方缇就在邊上,方傾給他和于皓南、于浩海講了“眼球顯色法”的應用時,于皓南曾經問過。
“能不能讓厄斯人的眼球直接爆炸?”
“能不能讓厄斯人的眼珠直接飛出落地?”
方缇小小個頭兒,當時在一邊摸着下巴思考:“可以試試。”
三年後,他長大了,他試出來了。
“方缇!”
方傾心亂如麻,這孩子仍舊是不會救人之前就先學着害人!他明白這一論文一旦發表,别說醫學界了,整個軍界都要跟着震動!
可是事情永遠都是一體兩面的,能傷厄斯人眼球的毒藥,又能對水星人造成什麼影響?
當年他研制傾彈傾炮造下的罪孽,可是由于浩海頂着這一“戰争罪”,坐了整整十年的牢。
那小葡萄……
兜裡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于浩海的聲音道:“咪咪,你看了那個什麼論文嗎?第一作者還是咱們兒子,說是能讓厄斯人眼球爆炸,真的假的?我屬下匆忙告訴我,他們已經沸騰了……”
方傾挂了電話,舉着他的手掌,快速跑出了辦公室,下一秒,他就要他的手掌狠狠地拍到小葡萄的腦袋上。
“孩子背着的書包都裝滿了,”袁真指着前面空空的餐桌,“燒雞,蛋糕,葡萄,櫻桃,飲料,披薩叼在了嘴裡,說是你馬上就要出來揍他,他已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