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年初一這天,方缇一大早在福利院食堂排隊拿早飯的時候,一擡頭,便看到了熟悉的人,白玉林。
他幾乎是被白叔叔扭着手臂押回了家裡,接受三堂會審。
盡管于凱峰和于浩海父子已經連續給方傾打了幾回電話,勒令他對孩子要“溫柔勸導”,切記不可打罵,可在面對方缇時,方傾還是忍不住撓着後腦勺歎氣。
方勻和聞夕言已經提前跟陳钰鶴教授談過了,對于這篇論文的“先斬後奏”,陳教授有些委屈。以往每次引薦新人的新學術發表到《常青藤》期刊上,也都沒提前請示他們啊,怎麼這回一個小小孤兒的文章發表,倒是讓他們過問這程序問題。
“陳老,”聞夕言道,“您可知道這篇文章一發布,醫學界諸多探讨,或者說是讨伐聲音不斷,就連軍界,也是十分關注。”
陳钰鶴道:“老夫當然明白,如果不是茲事體大,也不會放在新年新刊的頭版了,就是要大家争相議論,起到抛磚引玉的功效,然後希望國家能大力投錢、撥來人才,協助方缇将這一學術立體化。”
方勻和聞夕言沉默片刻,陳钰鶴又說道:“我知道這一理論一旦成形,它是正負相加的,會引向好的結果,也可能萬劫不複,隻是,這位醫學生,還是個孩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就算追究起來,也不會鬧得太大。”
換言之,這篇論文之所以沒有一個醫學大佬兒敢于追加名字在上面,讓方缇成為了唯一作者,就是沒人敢托底,敢替他背鍋,是千古功績,還是千古罵名,隻不過犧牲一個孤兒而已。
方勻的臉色便得愈發難看起來,聞夕言連忙道:“陳老,我們再研究研究,回頭找您。”
這轉眼間,他們就都坐在方傾家中的辦公室裡,望着站在中間的方缇。
“過來坐着,”章楠朝他招手,“别跟犯錯誤似的站那兒,沒人怪你。”
方缇穿着一寬松碩大的白色羽絨服,裡面是米色的毛線衣和最裡面的藍襯衣,露出了領子來,襯得脖子白皙又細長,眼睛又圓又大,淺藍和深藍色的瞳孔裡面一圈兒外面一圈兒,看人時有種天真的懵懂,可偶爾阖上眼睛再一睜開,那明亮的瞳孔中,又透着聰明和狡黠。
他過了這個年,虛歲剛剛15,個子長得飛快,身高一米七二,使得單薄的淺藍色牛仔褲隻到下面七分長的樣子,露出一雙細瘦的腳踝骨,細腳伶仃,穿着中筒白色純棉襪子,踩着一雙淡黃色的帆布鞋。
此刻抱着他的小書包,正有些驚恐地看着坐在前面的方傾,以及邊上的章楠叔叔,方勻爺爺,聞夕言爸爸。
青羚和尹桐都在醫院裡,阮倪的狀況是越發不好了,連帶着王珣也住進了icu。于凱峰和于浩海以及于皓南,都在軍隊中和大部隊一起過年,瞅着這個節骨眼,袒護着方缇的人都不在,方傾才把方缇從福利院裡揪回來。
“嗯,不怪你,也不罵你,”方傾道,“就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初衷是什麼。”
“……我知道二哥在大氣層外面做了太空繭,吐絲結網,為了不讓厄斯人降落到咱們星球上。二哥還說,希望能造一個大大的罩子,把整個水星都籠罩住,”方缇道,“但我覺得那太被動了,總是防着,防也怕防不住,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還不如直接讓他們不敢來,來了,眼睛會瞎掉。”
章楠聽了不住點頭,方傾卻皺眉道:“角膜反射爆破法,對厄斯人的确能起到一勞永逸的效果,但你有沒有測算過,還有多少水星人是天生角膜逆向反射光,如果他們也不幸中招,概率有多少?”
“萬分之二,”方缇道,“我抽取了水星醫院眼科系統檔案,天生逆光的水星人比例,有萬分之二,假設他們都被眼動儀傷害……”
“你覺得不算多,是嗎?”方傾嚴肅地看着他,“萬分之二,對應咱們水星9億人口,那會是多麼龐大的數字,還是你覺得為了打敗厄斯人,這個後果,是可以承受的?!”
聞夕言咳嗽了一聲,剛要說話,方傾卻立刻喝止:“你别說話!”
聞夕言隻得噤聲,擡眸愛莫能助地看着小葡萄。方勻在邊上一聲不吭,教育孩子最忌諱有不同聲音在一旁幫腔,那麼,事倍功半。
方缇歪着頭,想了想,說道:“可我知道咱們軍隊和厄斯人首戰,雖然結果是獲得了勝利,但戰損比例是8比1,第二次戰争是6比1,第三次、第四次,我二哥和丁大力做前鋒,手裡也有冷氮槍,可對陣厄斯人的傷亡比例,仍然高達4比1,我們的冷氮槍沒有他們的多,我們的航空技術也沒有他們發達,他們可以像流星雨一樣降落到水星上,而我們的宇宙飛船,隻能最遠去到銀河。”
這方面的數據,想來都是于皓南給弟弟做的科普,這些年于皓南作為方缇的親屬,不但每個階段檢閱他的成績單,作為家長為他簽字,軍隊和政治以及厄斯人的情況,于皓南也對方缇一一做了講述。
“我現在跟你說的是‘犧牲’,你跟我聊的是‘戰損’,”方傾道,“葡萄,你爸爸為什麼坐牢十年。”
“……因為戰争罪。”
“戰争罪是什麼罪?”
“戰争讓老百姓遭的罪,是戰争罪。”方缇低着頭,仍舊拎着他的小書包,一副雖然聽着,可還是不服氣的樣子。
“方缇,你說你要當醫生時,爸爸希望你做一個治病救人、救死扶傷的醫生,不是一個想着怎麼毒害眼球、毒瞎厄斯人的方法,”方傾道,“你跟小轱辘一起長大,是好朋友,可他也是厄斯人,你想讓他的眼球爆掉嗎?”
“我不想,可他是跟着家人來到我們星球的,他不是侵略者,”方缇擡頭看着方傾,“可我在醫院裡實習的時候,看過那些肢體殘缺的戰士們,看過被叫做‘雜種’的孩子們,看過發瘋的伊中将,看到過痛苦不堪的邱叔叔……”
“你還敢提他們,”方傾蹙了蹙眉,“你去腦科待了一年,就能格式化大腦的海馬體,你去眼科待一年,就能學着爆破眼球,你是醫生還是鬼醫,你是想當軍人還是戰争犯?!”
“我……”方缇被他吼得隻能低頭,倆腳互相踩着對方的鞋帶,這小小的動作,顯示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為什麼是你,方傾發愁地看着他,為什麼偏偏是你,我的孩子。
平安順遂地過一生,不好嗎?我恨不得你不是我生的,與我劃清界線,就當一個普通人,安穩地過一生,不好嗎?
“行了,”章楠忍不住轉頭對方傾道,“每次香香闖禍還是做壞事,我都扪心自問,他為什麼這樣。可想來想去,答案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我生的,我造的,我的基因,就會得這麼個小畜生,又關孩子什麼事了。你要不想他來承受這個非議,怕像你一樣,事後被清算,也不難,水星上不會隻有一個名叫‘方缇’的人,他也可以從此不叫方缇!”
“不,章叔,論文在發表之前我連聞爸爸和爺爺都瞞着,就是不想有人替我承擔……”
“我來承擔!”外面忽然一人推開了門,大踏步進來,卻是于皓南。
原來孫舜香跟随父親來到總統府邸,隻見方缇被押送進來,直接送到總統辦公室,就知事情棘手。他在外面竊聽到方缇在裡面被“問責”,趕緊給身在軍大營應酬的主将于皓南去電,讓他趕緊回來救弟弟。
“葡萄,你真的成功了嗎?”
“快了,差不多了!”方缇仰頭看着二哥。
“真是好樣的!”于皓南高興地俯身抱住了他。
“二哥,你不說我六歲了就不能抱我了嗎?”
“這個是戰鬥情誼的擁抱,不分年齡。”
“好!”方缇笑着緊緊地抱住于皓南,兄弟倆在那熱情相擁。
方傾禁不住摸着額頭無奈,這讓于皓南帶這個小的,一開始就是錯的,黑崽自己就是歪的,帶的小崽兒更是一溜邪氣,歪到不能再歪。
“爸,葡萄有這個念頭,全賴我一人,”于皓南道,“那次我在新兵營執行任務,跟我對接的一位年輕少将,名叫奉安平,不知道您記不記得。”
奉安平學會了幾句厄斯語,自告奮勇去到新兵營,要跟于皓南裡應外合,潛伏到那些潛水安全員中,意圖找到厄斯人在新兵營的聯絡人,然後将他們一網打盡。
從奉安平熱情洋溢地把他的想法告知于皓南時,于皓南便覺得深深地不妥。
那種不安的感覺就像天生嗅覺一般,提醒他一定會失敗。厄斯人聰穎狡詐,在水星落地多年,不但熟練掌握水星語言,更是跟當地人融為一體,真假難辨。
他直覺奉安平少将這次行動兇多吉少,也幾次提出異議,想要他三思而後行。
可奉安平當時是一星少将,他肩上無星,從軍隊層級來說,他無權制止奉少将的行動,隻得勉強答應。
奉安平傳出幾次消息後,就無影無蹤,那段時間于皓南一邊每天夜裡在深海裡潛泳,尋找奉安平的下落,一邊苦大仇深地跟李若希談着什麼戀愛,一個人壓力巨大,最後,奉安平終于在丁一翼的協助下,從遙遠的海域中被發現。
萬幸的是他還活着,可不幸的是,他被厄斯人在審問時剜去了雙眼。
那雙灰棕色神似厄斯人同族的眼睛,曾經那麼明亮,那麼充滿希望,卻被挖得就剩兩個空洞,裡面不但冒着血水,還長滿了蛆蟲。
到了醫院進行搶救,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但眼睛是從此沒有了,于皓南幾次去到福利院裡,輾轉于方勻和聞夕言的地方,反複問詢,奉安平還有沒有複明的可能性,當聞夕言告訴他,再沒有可能時,他發火了,憤怒了,像個任性的孩子,大吼着讓聞夕言“再努努力”!
聞夕言面對這孩子的暴怒隻得點頭說好,卻是方勻把他訓斥了一頓,說“醫生不是神仙,何況神仙也有辦不到的事”。
于皓南被爺爺教訓後,隻得落寞地轉身去了走廊,蹲在了地上。
方缇小跑着過去,摸着二哥的頭,問他怎麼了。
“二哥錯了,犯下了無法彌補的大錯……”于皓南語氣很沉重,是難得一見的傷心凝重,“我明知道他任務一定會失敗,失敗後生死難料,可因為他隻比我高了一級,我就退卻了,實際上我應該一拳把他打倒,勒令他不準去,我要告訴他,我的經驗和直覺才是最正确的,必須要聽我的……”
這件事給了于皓南不小的打擊,眼睜睜看着奉安平少将失去了他的雙眼,再也無法複明。盡管在他和丁一翼去醫院看望他時,奉少将張開雙手,循着他們的聲音,想要确定他們的位置,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可能說會道的丁一翼,也隻是趕緊走過去,握住了他的雙手,歎息一聲。
方缇是第一次看到二哥這麼無助和懊悔,他似乎天生就有愛人和悲憫的能力,連連安慰着傷心的二哥,心裡想的是要厄斯人“血債血償”,而這件事,給于皓南的提醒,卻是他要盡快集權。
要盡快升銜,要權力大于那些人,要掌握軍隊指揮權,要快速晉升,有更多的話語權,他才能制止這種悲劇發生。
“皓南,爺爺知道這件事給你打擊不小,”方勻這時出聲道,“但奉少将這兩年康複得很好,人也很樂觀。”
“我不能因為他習慣了盲人的生活,我就能忘記這件事,”于皓南摸着方缇的頭發,“葡萄也是因為我,才決定做這樣的研究,以後要是因為戰争罪被清算,那我一力承擔。”
“你來承擔,”方傾道,“你爸當年是‘功過相抵’,都得坐牢十年,你打算蹲多久?十年二十年牢獄之災都是有的,若希能等你?”
“他會等我,”于皓南道,“一百年也會等我。”
“那你就讓他等了?!”
“咪咪,你多給我發一些錢吧,”方缇向他攤手,“我要帶領課題組,把這個項目深耕下去,我會盡量讓它隻傷厄斯人,隻應對戰争,不傷害無辜……”
“多少錢?”
“呃,千八百……億吧?”
方傾翻了個白眼:“……真是大壯的孩子,你們倆都是,花錢一個頂倆,我上哪兒找千八百億給你?!”
說着就往他跟前去,伸出了握着拳頭的手。也不知道是稀罕他還是讨厭他,反正方缇在他邊上,總是沒多久就得挨打,于皓南看他過來要邦邦給方缇兩拳,連忙擋到前面去攔着、護着,就像小時候一樣。
方傾指着于皓南:“你給我讓開!”
又訓方缇道:“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麼算盤,故意先斬後奏,找了最激進的教授陳钰鶴,幫你把論文發了出去,引起軒然大波,不得不讓你繼續研究,把我和你爸架在火爐上烤,都騎虎難下!”
知子莫若父,方缇打的什麼鬼主意他一清二楚,而且在論述過程中,一再強調“我二哥二哥”如何,讓于皓南這憨直蠢蛋進來背鍋,實在是人小鬼大,狡猾得很!
他從于皓南胳膊底下伸出手去,一把攥住方缇的手腕,剛要捏一下,卻皺眉“哎呀”一聲,連忙甩手,再看指腹,卻是一片紅色,中了桑麻粉末!
“小東西,敢對我下毒?!”方傾連忙把手心指腹往自己褲子上猛擦,又要去抓他。
“哈哈!”方缇不停退後,退到了門口,笑道,“咪咪爸爸,我隻是想告訴你,我長大了,誰都傷害不了我,我也不需要誰來替我背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說完轉身笑着往門外瘋跑,于皓南掩護着他離開,方傾氣得去追他們,半道卻被方勻攔住了,抓着他的手往上舉,從兜裡掏出了一方濕巾,将兒子的手仔細擦幹淨。
“小心明天會癢癢,”方勻道,“我就說他把醫院草坪後頭裡的桑麻都給薅走了,沒憋什麼好事,原來是對付你了。”
“爸,你看他像話嗎?!”方傾氣得跺腳,看老父親還在笑,更是無語至極。
“不像話,但章總理說得沒錯,”方勻道,“什麼爹生什麼孩子,看他氣你我還挺解氣的,反正你小時候也不聽我的。”
“那這件事該怎麼辦,我真是擔心,軍隊裡像是得了什麼曙光似的,一直問真假。”
“籌錢吧,放手讓葡萄去研究,反正是福不是禍。”
是禍也躲不過。
方缇奔出院子,于皓南跟在後頭,門開了,一輛氣勢恢宏的越野車停在那裡,像一頭怪獸。
丁一翼開了車門下車,繞過車頭,扶着方盼盼走下車來,去後備箱拿着大包小包的東西。
“葡萄!”
“大哥!”方缇仰頭道,“大哥新年好,新年快樂!”
“哎!新年好!”方盼盼笑着從兜裡拿出一個大紅包來,遞給了方缇,方缇又給行了個禮。
“喲,小葡萄啊,”丁一翼走上前來,面帶微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轉眼就這麼大了啊。”
好像隻一年,方缇臉上便褪了一些稚氣,看着有些小少年的模樣了。
“你出來了啊,丁大力。”方缇看着他。
“要叫大哥,别學某些人,叫我什麼外号。”丁一翼道,“來來來,拜個年,大哥給你紅包。”
方缇吐了吐舌頭,轉身要走,方盼盼一下子把他抱住。
方缇隻好說:“大哥,我跑路要緊,咪咪在裡面要打我。”
“大過年的,怎麼又要打你?”
“唉,打我還分過不過年嗎?還不是想打就打,貓貓拳狂亂地落我身上。”
于皓南坐在軍車裡,按了一聲喇叭,他立刻飛奔去車上,朝方盼盼夫夫揮了揮手。
于皓南一腳油門轟了過去,将車開了起來。
“你小子敢給咱爸下毒。”
“略施小計,嘿嘿,”方缇道,“你不知道爺爺又要弄什麼保镖看着我了,說我大了,變漂亮了,厄斯人要把我抓走。”
于皓南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噗呲一聲笑了。
“咋地,不相信啊,我也是很有魅力的Omega好不好,”方缇整了整衣擺,對着窗戶自照,好像很滿意的樣子,“二哥,把我送回福利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