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終于把袁艾青帶走了,王宇行怏怏不樂地跟着方缇進了王珣和阮倪的老宅子裡,一路上,他低着頭,悶聲不語,很不開心,進門後方缇把燈打開。
室内空空蕩蕩的,沒有人住的家裡總是顯得特别冷清。
方缇轉過頭看他臉色,有些後悔讓他來這裡。
結果他進去後第一句話:“我不喜歡袁艾青來咱們家。”
“他是來幫我澆水,”方缇道,“你看,爺爺養了這麼多花。”
“那養得也不好啊,你看這個,”王宇行指着窗台一盆君子蘭,“都縮小了,萎縮了,我記得那盆原來有一米多高!”
“那盆是死了,這是新買的換上的,”方缇笑了,“你還記得那盆君子蘭。”
“當然,小時候住過這裡。”王宇行聳了聳肩,在屋裡走了兩圈兒。
方缇的目光在他陌生的臉上。
王宇行看到後擡手撫了撫下巴:“挺意外的吧?”
他本來不能讓“孔鐘”這個馬甲暴露在人前的,不然以後麻煩多多,而且袁艾青是個聰明人,一旦跟于皓南在說些什麼,以後會惹很多麻煩。
但剛剛那情況他不出來也沒法解困。
方缇踮腳,摸了摸他的臉:“做得好細緻啊,是師父的手藝。”
“師父究竟去哪兒了,你能聯系上他嗎?”王宇行問道,“也不知道他聽說我丢了,是不是也很着急。”
“都着急,也都擔心,不過我給他□□流瓶了,他會收到。”
“你們還會□□流瓶?那是怎麼搞的,扔海裡嗎?”
“是,不過是學術的海洋。”方缇看着他的面具,“摘下來吧,看着别扭。”
“也是,孔鐘長得太難看。”
“你好看。”
“我是相當好看。”王宇行動作娴熟地從兜裡掏出噴霧,沿着脖子周圍噴了一圈,刷的一下将面皮摘掉,拎在手裡,薄如蟬翼。
“師父的手藝我得再學幾年才能趕上,”方缇接過去看了看,“不過你跟孔鐘認識嗎?這個皮上竟然有3600多處面孔錨點定位,一般近親屬都分不清了,你能給畫出這個完整的骨相?”
“那不能,”王宇行不乏得意道,“不過我用3D打印機打的,别說3600處了,還能精确細緻到8000點,就是他親弟弟都分不清。”
“3D打印機?”方缇暗歎王宇行是夠聰明,“不過即使這樣,你也得把他抓住,臉伸進機器裡才能打出這樣一張面皮來啊。”
“……”
“……你把他給綁架了?!”
“我怎麼淨幹些綁架的事啊,沒有!”王宇行拍了一下他的額頭,“……我跟他是好朋友。”
“……你不像是能跟誰做好朋友的樣子。”方缇誠實地說。
“那你就小瞧我了,”王宇行道,“反正我是經過他允許才用他的臉的,你放心好了。”
方缇點了點頭,去到廚房準備煮面,王宇行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想到兩個老人都不在了,心裡不大舒服,便又跟着進去廚房,看到方缇從櫥櫃裡拿出速食面和雞蛋。
“沒過期。”他低頭看了看保質期,洗手,洗了下鍋,點火燒水。
“你經常來這裡嗎?”
“嗯,有時想一個人躺會兒,就來休息,”方缇道,“你還不知道吧?爺爺他們把房子給我了,等我過戶給你。”
“我都是個黑戶了,還怎麼給我,”王宇行道,“你幫我照顧這個房子,應該你得的。”
他看到方缇往面條裡面嗑雞蛋,拿着筷子攪散,又問王宇行:“哎呀,你喜歡吃整的荷包蛋還是散的?”
“散的。”
方缇轉頭看了他一會兒:“得了,你喜歡整的。”
又單獨拿出小鍋來加水煮開,單獨煮了倆荷包蛋。
“你一眼就能看出我撒沒撒謊?”
“那當然,”方缇道,“我的主攻方向可是全科醫師,心理學占一整個科目。”
“牛啊牛,”王宇行點頭道,“不過既然這麼優秀了,為什麼還要做家務?煮飯也不該是你幹的活,我們趙司辰領主每次看到Omega煮飯做家務都要罵人的,說有這時間為什麼不去讀書。”
方缇道:“是,我去待了幾個月,發現那裡家中有Alpha和Omega孩子的大多重點培養Omega去考學,Alpha是去務農和做體力活的比較多。”
“這是巴爾幹的經濟上層結構決定的,”王宇行道,“老一輩的巴爾幹人由于長期居住在沙漠中,職業大多是幫别人運貨,從一個地方運到另外一個地方,穿過茫茫無際的沙漠,需要走上千公裡的路程,Alpha賺取生活的費用,或者以勞動換取商人的貨物。可是由Omega掌權後,不愛到處遷徙,通常是在背風和靠近綠洲地區搭帳篷居住,長此以往對體力活的要求降低,但出品的商貿貨物大多是那裡的靈芝、奶茶、牛肉幹和錦繡織物,這都是Omega擅長經營的東西。慢慢地性别分工變了,Omega的地位逐漸上升。”
“對,我從那裡回來真是一眼都看不上甜品店裡的奶茶了,牛肉幹也是,總覺得咱們那裡的特好吃。”
王宇行笑道:“像你這麼饞的小孩,注定是要去巴爾幹生活的人,跑都别想跑。”
說話間兩碗面都已經盛好了,王宇行讓他起開,一左一右端了出去,倆人坐在餐桌對面,相視一笑。
以前也總是出去吃飯,但在家自己做的好像别有一番滋味。
“剛才打岔說哪兒去了,哦,你以後别做飯了,”王宇行低頭用筷子卷了一大坨面吃進嘴裡,驚訝道,“還不錯!”
“是吧,我也就隻會這個陽春面,”方缇笑道,“在福利院的時候小孩都喜歡吃。”
“你在那裡還帶孩子呢?”
“孩子比老師多太多了,每年都有新接收的小孩,大孩子幫着老師經管着小孩子,那是福利院的傳統。”
王宇行眼前浮現方缇在裡面一左一右兩手扯着流鼻涕邋遢的小病孩兒,心裡就不大好受。
“禁止你那悲慘的想象,”方缇看着他苦着的臉,笑了起來,“我在裡面是‘銷冠’,老師對我特别好,而且上了高中以後學業和醫學兩手抓,老師就不讓我去幫忙帶孩子了。”
“我捐那裡面的錢還沒花完嗎?”
“大哥,那錢都能養我到100歲了。”
“你這麼好養活啊,我都是對标大漂亮給的生活費。”
“大漂亮很費錢嗎?我也不知道。”
“他一輛邁巴赫就八百萬,”王宇行道,“最可氣的是他每個限量經典車型都有,還放到車庫裡落灰,不願開出去。”
言語之間非常可惜,顯然他從小就很羨慕那樣的豪車,等到繼承了他老爸的錢,便按照李若希的指标給了方缇。
“我還是更喜歡共享單車,一路還能看看風景,”方缇道,“而且福利院像我這麼大的人一個月八百塊生活費就夠吃喝了,有的小孩費錢是生病了,需要治療。”
“啧啧,可憐的小葡萄……”
“哪裡可憐了,我可是醫學界閃閃的心星。”
“有我閃嗎?”王宇行揚了一下他額前飄逸的金發。
方缇立刻有樣學樣地也揚了一下他的毛栗子似的棕色微卷發:“你看呢?”
倆人叽叽咯咯地對着笑了起來。
吃完了面條王宇行自告奮勇要去刷碗和鍋,不但刷得不幹不淨的還把鍋把薅下來了,還是方缇給安了回去。
王宇行說:“這鍋有年頭了看着,扔了吧。”
“還能用。”方缇沒說别的,但王宇行立刻察覺到了,這是阮倪的老物件兒了,不舍得扔。
他把碗和鍋都重新歸位,回過頭去,看到王宇行忽然擡手撫着肚子。
“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有。”王宇行左右劃拉了幾下。
走出廚房已經十點了,方傾和白玉林都給他打電話,催他回家,方缇一次次摁斷電話。
王宇行在邊上看到了,立刻又叫:“肚子好像真的疼了。”
方缇拍了下卧室照片發給方傾,說困了就在這睡了,不想來回跑,也不讓白叔來接他。
王宇行的“病情”緩解了,倆人分别去洗漱換了睡衣,他的東西不論是小時候的玩具還是衣服,以及長大後撂在這裡的牙缸牙刷和拖鞋,都被王珣和阮倪好好地保存着,推開卧室衣櫃和衛生間的門,都能看到。
方缇習慣住在主卧裡,王宇行有自己的房間,他說“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忙”,王宇行卻在自己房間裡待了一會兒,便跑過來叫他。
“去我那屋吧,你在這裡,”王宇行幾乎不敢往卧室裡看,“不害怕嗎?”
“不害怕啊,我來的時候都住這兒。”可一擡頭,他看出來了,是王宇行害怕。
他很抵觸跟王珣阮倪接近,以及不愛來這裡,是因為童年關于這個房子裡的記憶,是阮倪懷念王俊時的痛哭不止,是王珣的唉聲歎氣,是壓抑的情緒和紛雜的經曆。
他不想深陷在他的“身世”當中去,那讓他喘不過氣來。
方缇還真的抱着被子去到了王宇行的房間裡,躺在床上,看到牆上貼着的星星圖案,他曾經取笑過,隻是在王宇行失蹤的這幾年,牆上的每顆星星落在方缇眼裡,都是難過。
“你是未成年,所以我不會怎麼你的,放心。”王宇行拿過一個枕頭放在倆人的中間,然後用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住,黑色的眼瞳直視着方缇。
“在巴爾幹不是睡過了嗎?”方缇鑽進自己的被窩裡,“桂圓都壓到後背上了。”
“那是咱倆聊着聊着睡着了,無意的。”王宇行道,“現在我可很清醒。”
隻是醒了發現倆人不但同床而卧,身上散落着大棗和花生桂圓,還互相依偎摟抱着,睡得很香。
“都是一起看過黃片的人,誰還怕你了。”方缇卷着被子轉過臉來,看着王宇行。
“嘶,那是我讓你學一些那個,啟蒙知識,小孩都得知道的,不然别人騙你怎麼辦?”王宇行強詞奪理,眼珠轉得飛快,“咱們一塊長大的,看什麼都不要緊,但你眼瞅18歲了,以後可不能跟别人一起看,尤其是那個艾青哥哥,大半夜在這門口等着,誰知道安着什麼心。”
方缇心道,看着像是對索菲娅不安好心,倒不是對自己,而且進來後他看下家裡的植物,不是剛剛澆過的樣子。
“你今天怎麼知道在醫院找我?”
“我手機裡有你定位啊。”
方缇點了點頭,看來艾青哥哥也是看到了索菲娅的定位。
“我聽你用那位孔鐘的臉說話,完全變了一個聲音。”
“哎呦,這才哪到哪兒,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你看我給你再變一個。”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巴爾幹族人,與厄斯人勢不兩立!”
“啊,這是趙領主的聲音!”
王宇行眼角眉梢流露出得意,又捏了捏嗓子,怪聲怪氣道:“小葡萄,你回來了啊,靜候佳音。”
“艾青哥哥才沒有這麼賤賤的……”
“我現在懷疑你,海盜大王,強搶民女!”
方缇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王宇行學得極像,簡直是聲優怪物一樣,不一會兒又變了個聲:“行了行了小古闆兒,把你的手給電壞了,明天你拿不住筆!”
“你連索菲娅的聲音都能學出來啊?”方缇驚呆了,“她是女聲!”
“女聲有啥了,你再聽,”王宇行撫了撫喉結,忽然蹩聲蹩氣,奶呼呼的童音,“王星星,你怎麼又挨打了啊?”
“哈哈哈哈!”方缇氣得握拳打他前胸,“不是我!我說話不這樣!”
“就是你,‘星星哥哥,星星哥哥,給我買糖吃吧!’”
“沒有!”
“王八行,你敢打我,我告訴我哥去!”
然後捂着腦袋氣呼呼地跑回了隔壁院子裡去。
忽然,聲音又變了一些,從童音變成了少年音。
“王星星,你不要害怕,我長大了保護你。”
“這是你的夢想啊。”
以及現在的:“王星星,你可真能跑啊。”
他記得方缇各個年齡段的聲音,以及記得他說過的話,方缇本來是笑着的,可聽着聽着,眼淚就掉了出來。
“哎呦,不是逗你玩嗎?”王宇行歎了口氣,給他擦了擦濕了的眼角。
“你以後還跑嗎?”
“也許,”王宇行道,“不過跑哪兒都會告訴你。”
“嗯。”方缇點了點頭。
倆人不約而同地靠近彼此,将中間的枕頭擠得越來越扭曲。
方缇見他不再撫着肚子,問道:“你不疼了嗎?”
“不了。”王宇行望着黑暗的卧室,聞着幹幹淨淨的被褥和枕頭,他怎麼會不想念那兩個老人,方缇知道,他捂着心口說肚子疼,其實是心在隐隐作痛。
“他們走得痛苦嗎?”
最後,王宇行終于忍不住問了。
在他不提不問的情況下,方缇是絕不會去主動問他的感受,他不願任何人去戳王宇行的脊梁骨或是痛處。
“進icu以後上了大量的鎮痛劑,還好,”方缇道,“沒兩天就去了,沒遭多少罪。”
“嗯。”王宇行把身子翻了過去,努力地掩藏情緒,方缇立刻閉上眼睛,假裝已經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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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在方傾的三令五申下,方缇終于回了一趟家。家裡很熱鬧,爺爺青羚和父親于浩海方傾,以及二哥和二嫂于皓南和李若希都在,隻方盼盼和丁一翼在晖陽島還沒回來。
家裡人聚這麼齊是因為方缇走了大半年回來了,也許更因為他拿回治療hiv的手術案例和疫苗信息,實在是一件大事。
于浩海早聽說了方缇的重大發現,笑着對他大加贊賞,等問道他想要什麼獎賞時,他卻說不出來。
孩子離家太久了,等到大人們回過味兒來,看到了他,想起了他,急于給他補償時,方缇卻不再需要他們的陪伴了。
方傾總說這孩子性子冷,比于皓南都沒有熱乎氣,昨晚做了一大桌子菜,苦苦等他回來,他住在阮倪那個家裡就是不回,高考結束就留書出走,走得非常堅決。
“方缇,你大學不去上,沒關系,但也要經常回來……”
“爸,我有個事求你。”
“什麼?”方傾近乎非常期待地問他。
“我想去藥材鋪打點兒藥。”
“誰攔過你了?”方傾道,“盡管去,要多少東西,寫你聞爸的名字,我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