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朱顔故不再是妖,而是一縷孤魂。
她死後,魂魄久久不散,在塵世浮沉兩月,她發現回到明鏡台的輕塵過得并不好。
每一日,她那已不複存在的心口都在幻痛,痛意在赦罪大典這天抵達了巅峰。
心有不甘,于是她做出了一個慘烈的決定。
請罪台上,小道童被輕塵吓到,在他的笑裡手腳發抖,掉了赦罪鞭。
輕塵幹脆自己把那鞭子扯了過來,在鞭上施了靈力。
他對自己夠狠,赦罪鞭受靈力驅使,以更重的力道裹挾勁風而下,他一大口鮮血直噴而出,在嗆咳聲裡慢慢地說:“第八十九鞭……赦我空讀聖賢書,不通世間事。”
倘若他不曾對修界懷抱期冀,沒有寫下那些信件,就不會有葵花妖全族的覆滅,他們換個方式從長計議,朱顔故或許也不會行至窮途末路。
“罪女朱顔故願舍往生,棄來世,永堕輪回……”
道道鞭聲裡,朱顔故以再無往生為代價,将魂魄鎖進了輪回境。
第九十鞭貼着朱顔故尾音疾落,輕塵聽不到她,隻吐血如泉湧。
“這一鞭……赦我經年庸碌浪得虛名,明知螭寐有罪卻無能誅他以祭亡靈!”
此言一出,衆人面色遽變。
前不久輕塵提議各宗門勠力共抗螭寐,那時他還隻是個小有才名的小輩,他們打發他的托詞如今紛紛扇回在臉上,那力道不比赦罪鞭輕。
“朱顔故,縱你入了輪回境,我也無法保證你執念能解,很可能這一次不甘心,換來會是生生世世的未如願。”
朱顔故的飛來石中傳出一個女聲,沉靜而悲憫。這道聲音謝扶光很熟悉,正是曾在幻境中與她對話的天道。
“你,可會後悔?”天道最後問。
“第九十一鞭,赦我自诩名門正派卻隻知明哲保身,未能舍下這淩雲路!”
這下,在場的人終于知道輕塵打算幹什麼了,他口口聲聲說着要赦自己的罪,其實字字都在鞭笞他們虛僞無能。
“我知這一世因果命數如此,此間樁樁件件不平事,非我一副血軀得以抗衡。”
然而,然而……
朱顔故仍是選擇重蹈覆轍:“我承諾,決定既做,不悔不改。”
她甯活不過一條殘喘的狗,也不要認下這條命。
“第九十二鞭,赦這世間正義不正,道法三千形同虛設,竟也向高位與強權叩頭!”
掌門再聽不下去,今日之事一旦傳開,往小說是輕塵與妖女有染,明鏡台清名不保;往大說,修界各宗誰都摘不出去,一損俱損,一旦人界百姓們聽得隻字片語,鬧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他疾步上前,要堵輕塵的嘴。與此同時,其餘各派來觀禮的人也動了。他們彼此互視一眼,心照不宣。
輕塵瘋了不打緊,可他竟妄想拉着這若幹大小門派一起瘋。
舉世皆濁時,便是清者有罪,須知遮羞布是最不能扯的。
“你既心意已決,便說出你的執念。”天道的聲音無波無瀾,“有一點我仍需提醒你,輪回境以執念為食,念散則魂滅。”
“執念為何,你需得想好。”
“第九十三鞭……”輕塵無視從四面湧來的腳步聲,自顧自地說:“赦這世情涼薄,人心浸利欲,良言變逆言,有谏無處說……”
這句說完,明鏡台掌門已趨至請罪台前。
“罪女執念有三。”
“其一,不該為虎作伥,永失道心。”
因朱顔故給的那些丹藥,魔兵們混入修界,螭寐手下必添冤魂,那些都是她看不見的血,但每一滴都得記在她身上。
“其二,未見仇人螭寐伏誅,我難解心頭恨。”
她做錯了事,她無妨付出代價,但憑什麼,憑什麼螭寐更惡一籌,他卻依然坐在高位上好好活着?
“其三……”說到這一條,朱顔故的聲音變得柔軟,輕輕偏過頭,最後看了一眼請罪台上的輕塵。
赦罪鞭在滿地血色裡響落最後一聲,濺起血花飛上掌門的臉。
輕塵沒再揚聲開口,他用額頭抵着已改名“如故”的佩劍劍柄。
“最後一鞭,赦我……沒把你拉出來……”
一顆淚珠沿着他眼角淌進血裡,這血瞧着像淚,淚也瞧着像血。
“其三,誤了明鏡台輕塵道長的仙道通途,若能重來,我盼他永遠光風霁月,不染凡俗。”
随着最後一道尾音落下,朱顔故的魂魄消失,被鎖入萬裡悲丘,陷進輪回夢中。
輕塵被拉下請罪台,他垂眸望着身上斑駁血漬,一路大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