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三伏,冷三九。
今年的夏天比以往更熱些,趴在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
陸決送了無數張拜帖都沒能再進得去連家的門,連家幾回推脫,面上功夫齊全。
陸決不過而立之年,三十幾歲卻已位極人臣,是當朝最年輕的宰相,可是百年望族的四大世家,卻沒把這位看在眼裡。
江山代換,日月更疊,唯獨四大家族屹立不倒。
對于他們來說,想要換一個聽話的丞相輕而易舉,陸決的存在,不過是給當今陛下幾分面子。
早年,連家大公子連崔錯因為棋局而與陸決相識,對他禮待有加,但最近發生了些事,導緻兩人關系極速惡化。
出乎意料地,今日連大公子竟然主動邀他下棋。
這位可不得了,是連家長房嫡子,未來的家主,更是四大世家依仗的核心人物。
皇權與世家的幾次交鋒都因他铩羽而歸,多智近妖,不似凡人。
地點定在連家名下的碧月樓。
陸決謀略過人,手中黑棋掣肘四方,棋局頓時異形紛繁,棋盤之上,盡是黑子的天羅地網,白子幾番險象環生,最終還是被逼入死角。
“人生如棋局,變化莫測,遺微,順勢而為才是天命所歸。”
王室孤微,世家式盛,為陛下所忌憚,而江州庫銀失竊案更是令陛下生出拔除之心。
他與連崔錯是忘年交,不忍看他有朝一日身陷囹圄。
“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陸相,車未至山前,船未至橋頭,不言窮巷。”
連崔錯眉目一凜,一子落下,地窮井枯之勢瞬間被斬斷,棋局扭轉,柳暗花明。
勝負已分。
随即陸決大笑起來,“遺微,勝你是我畢生所願,勝不過你卻也是意料之中。江州案我甘拜下風,是那個叫齊霄的年輕人命裡有此一劫。”
連崔錯起了身,“绮生,你我多年好友,我又怎會不知你為我所做的考量,隻是身在棋局中,萬般不由我。”
“你此番擺我一道,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可是以後,我們隻會在棋局之中相逢。至于齊霄這個無謂的犧牲品,就不必獻與我了,赦免的聖旨很快就會到。”
意思很明顯,棋局之外,你我再不能複昔日。
人已經離開很久,陸決手中棋子還在不斷敲擊棋盤,一下又一下,十分落寞。
“遺微,你我竟也到了山窮水盡。”
綠蔭廊内,身後的孟關撐開一把七十二節白竹折骨傘,連崔錯伸出手,孟關略微彎腰将傘遞了過去。
烈日炎炎,公子常年多病,受不得這樣炙毒的陽光。
“公子,您本不必來此。”
“不會了,”連崔錯輕笑起來,絕世容顔華光流綻,“孟關,以後我都不會再下棋了。”
老師說的對,像他這樣的人,就不能讓人看清真實的模樣,他的偏愛,是變成刺像自己的利劍。
走了一段後,竟隐隐約約聽見有人在彈奏琵琶。
連崔錯被琵琶聲吸引,停在了原地。
吩咐孟關,“去,看看前面發生了什麼。”
遠遠地,能看見行刑的街市。
跪在刑台上的那個人就是齊霄,他的面前還有一個人,是個抱着琵琶的女孩,蓋着紅色的蓋頭。
今日與陸決約定在此處,就是讓對方知道,這一局牽連無辜非他所願。
可是彈奏琵琶女孩的存在,出乎了連崔錯的算計。
她怎麼在這裡?
孟關動作很快,不多時就來回了話。
随着孟關的講述,連崔錯一向冷淡的眉頭微不可聞地皺了皺,尤其是聽到“未婚妻”三個字時,捏着傘柄的手指驟然收緊。
“她真的這般講?”
“是的公子,那位姑娘還說會把齊霄刻在心裡一生一世。”
孟關說完後,注意到自家公子隐匿在傘面下的臉色越來越黑。
下一刻,公子側過頭猛地咳嗽起來。
“公子?可是身體不舒服?這裡日頭大,去馬車裡會好受些。”
連崔錯不動,依然站在原地,傘面擡高,刑台上的女孩摔了一跤,連崔錯腳步也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
很快,女孩站了起來,然後抱着琵琶轉了個身,又開始繼續彈奏琵琶。
孟關不解公子的舉動,他跟着公子這麼多年,從沒見過公子短時間内神色變換這麼頻繁。
而且剛才摔倒的姑娘掙紮着站起來時,他怎麼感覺到公子似乎松了一口氣?
“公子,您認識那位姑娘?”
連崔錯不答,因為此刻,孟關口中的姑娘一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碧月樓的方向。
她,在看他。
刑台上,姜若慎呆呆地看着樓上的人,上一世,阿斐表哥生着病背她出嫁,她還沒來得及謝他。
身體快于思想一步,抱着琵琶跳下了略高于地面的刑台。
身後的齊霄表情上有一瞬間錯愕,脫水幹裂的唇周起了一圈發皺的白皮。
他想要出聲,可是喉嚨裡好像有無數刀片,叫他發不出一絲聲音。
若是湊近了聽,就能聽見那微不可查的兩個字。
杳杳……
琵琶聲停,斬首時到。
劊子手碗裡的酒噴上了鋒利的刀,監斬官舉起了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