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湯氏平日在紗帽街上守着個茶攤子,兼着從往來主顧那裡讨些做媒的活兒,聞言便接道:“這裴家巷的二爺從京城回來了,南江縣誰不曉得?今兒裴大太太往城隍廟燒香,那頭可熱鬧得緊。偏我這人就怪,不愛去燒那些熱竈——若要我說,都是在白忙活。”
言罷,她又續道:“我先在這庵裡轉了一圈,就隻見得大娘子和小姐們了,這才巴巴上前來打個招呼。”
“勞你挂心了。”李月芝又笑了一笑,“我們且還有些事,你改日來家裡吃茶。”
湯氏聽了,見牙不見眼地點頭應下。
顔瑛跟在李月芝身旁複行了幾步,忽聽她用恰好三人間能聽見的聲音歎道:“這裴卻瑕不過是回鄉來休養,蘇州府的大夫都尚不敢說比京城的好,卻有做媒的上趕着。”
顔瑛沒有吭聲。
顔瑾聽了,溫溫應道:“幸而奶奶想得周到。”
說話間行至偏堂,解簽台處恰好無人,李月芝便讓顔瑛先行兩步,将求到的簽遞給了坐在那裡的女僧。
那姑子抽出簽文看過,口中念了幾句,說道:“此卦乃‘劉晨遇仙’,雖是中簽,但若求姻緣倒也可算相合之象,隻這簽是錐地求泉,以立足當前為佳,若往他處努力謀求恐反而不可成。”
李月芝微蹙起眉:“但立地不動是當前,一步而後止亦是當前,如何又知該立于何處?”
姑子正要再說幾句,顔瑛卻開了口。
“想是順其自然而已。”她說,“既是天機,奶奶也不必為我作多問,還是讓瑾姐來解吧。”
她起身讓到了一旁。
忽有人叫她:“蓮姑。”
顔瑛回過頭,果然見戚廷蘊從門首進來,于是眉眼輕彎,目光向她示意自己這裡已經完事。
剛剛在長凳上坐下的顔瑾複又站起來,出聲喚道:“戚表姐。”
戚廷蘊牽牽唇角,算是還了禮,随後向着李月芝道過萬福,說道:“顔大奶奶,今日恰巧遇見,我想邀瑛妹妹一道去逛逛書肆,你們待會在哪裡閑坐?我再把她給你送回來。”
李月芝笑了笑:“那你們自在逛會兒,晚些還在庵前會合便是。”
戚廷蘊挽着顔瑛上了街。
“你不是說要去書肆?”顔瑛瞧了瞧前頭方向,問道。
“原是打算去的,但我們剛聽說水車那邊今日有人在樹底下擺攤子說新書。”戚廷蘊配合她步伐一面走着,一面說道,“正好拉你去湊湊熱鬧。”
“你們?”顔瑛微詫,停下了腳步。
戚廷蘊忙将她挽得更緊了些:“就是我結的那村社裡的一個女娘——你見過她一回,喚作潘三姐那個——也不是什麼外人。”
顔瑛尚來不及再猶豫,便被她硬拉着拐出了街市,徑往水車那頭行去。
路口的大柳樹下已圍起了人。
顔瑛一面小步走着,一邊聽得戚廷蘊在旁邊安撫她:“這裡聽書既不費太多錢,也不用隔簾子或坐在轎子裡,絕同你以前感受的不一樣,你試試。”
她擡眸望向那竿說書幡子,它豎在嘈嚷雜亂的人群裡,随風起伏,像一根勾動的手指。
緊鄰着便是間四方開敞的茶寮,此時外頭幾張桌子都已坐滿了,顔瑛看見角落裡正有個包了頭的女娘倚在桌邊沖她們揮手。
戚廷蘊立馬回揮了過去,口中邊說道:“呐,她在那兒,咱們也不打擠,就坐那兒吃茶點聽書。”
顔瑛被她拉過去,與在此占位的潘三姐見了禮,正要與戚廷蘊在兩旁打橫落座,一邊忽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個小厮模樣的人也往空位處一站,擡手就把懷裡的包袱蹾在了桌上。
“哥兒,這裡坐着——”他回頭沖身後的人說道。
顔瑛愕然未褪,目光下意識随之轉過去,隻見個頭戴金簪,身穿水紅衫子,腰間挂了香囊扇袋,高頂着張白膩膩細眉面龐的清秀男子從後頭慢吞吞地走了上來。
碧桃立刻往顔瑛身邊近了近。
戚廷蘊沖那小厮理論:“你這人怎地回事,沒瞧見我們已先坐了?”
豈知對方理直氣壯回道:“什麼先坐,本是一同走過來的,瞧着你們人還站着呢。”又說,“既是有緣,你們三人擠一擠也就半張桌子,餘下兩個空位勻我家哥兒一個也不怎麼。”
顔瑛早看出這紅衫男子是風月場上來的,她其實本有顧慮,此時原可借機退走,但見這小厮氣焰高揚,便開了口說道:“你算錯了,我們這裡四人,四方桌恰一人一個茶位,這裡沒有空處,你尋别桌吧。”
紅衫男子已走到了近前。
“小姐或許才是算錯了吧,”他笑吟吟望向顔瑛,“你們這裡三人,我這方恰一人,正好湊一桌,兩個仆從的茶錢我出了,就讓他們掇條長凳在後頭坐着,如何?”
言下之意,便是說沒有主仆同席的道理。
他自是一眼看出了她是城中人家的小姐,這并不難。
“幾位别怪我說,這茶寮裡頭哪有不拼桌的,況是今兒這日子。”旁邊的小厮又接了話道,“我們哥兒平日裡也是同裴家巷的爺,還有獅子街王公公這些人一起坐書場閣子和聽戲班的,今天恰好路過才來湊這熱鬧,否則誰肯抱着衣裳包袱來這裡打擠,彼此将就一下罷了。”
顔瑛不聽這話還好,一聽之下心中便不能放得過去,于是下巴擡了擡,說道:“既是如此,閣下不如好人将就到底,今日容了我們這些沒得閣子坐的在這裡踏踏實實喝口茶,回頭好讓裴家巷的爺将這說書先生請到裴家大宅去為你單開一席,也免得受了這委屈。”
她話音方落,便忽聽得斜刺裡傳來了個聲音——
“二哥,你瞧這人眼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