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也是個身着素衣的嫠婦,年紀三十上的樣子,生得柳眉長眼,顧盼之間笑意如水光流動,染着淡紅的口脂,銀髻邊壓了兩朵藍瓣綠芯的絨菊。
這婦人進得門來,廳裡原本坐着的其他人便紛紛站起了身。
顔瑛回眸,将周圍動靜看在眼中。
“這位便是來給咱們看診的顔相公家女娘?”婦人含笑把眼瞧着顔瑛,口裡問着話。
範婆子上來立在兩人中間,笑說道:“這位正是顔家小姐。”又向顔瑛引見道,“這位是王娘子,她先夫是洗珠橋程家大官人的兄長。”
顔瑛旋了然了。
“你這老娘,扯那些做什麼。”王秋兒朝範氏笑撇了下嘴,又看向顔瑛,“前頭我聽說小姐要來,心裡就好奇我們南江第一的閨中藥娘是什麼模樣,此時見了顔小姐,果然我立刻就生出親近來!”
顔瑛不免有些佩服她恭維人的本事,能把“南江唯一”從容自若地說成“南江第一”,不知道的還以為南江有多少像她這樣的藥娘。
因着王秋兒的到來和她的這番态度,顔瑛很快發現屋裡的氣氛也明顯有了傾轉,連帶着那位段老娘也收起了那些零碎的聲音。
她不僅沒有受到質疑和刁難,反而在順利辦完差事後還被王秋兒塞了五錢銀子和一包果餡椒鹽餅作為答謝。
顔瑛走出嫠節堂大門,望着眼前高高的牌坊,忽然生出夢境恍惚的感覺。
小燕在旁邊咬着餅問她:“小姐,那個王娘子手裡既有銀子,為什麼也要住到這裡來啊?”
顔瑛沉吟了半晌,隻道:“嫠節堂和養濟司不同,節婦的名聲對縣裡,對家族,對她們自己都很重要。”
主仆倆說着話,慢步往村頭茶肆去了。
念慧獨坐了張桌子在銀杏樹下,茶壺茶碗都放在他面前,卻靜靜地沒動,連一滴茶湯也沒漏出來。
他看見顔瑛過來便站起了身,手持佛禮。
顔瑛見他原來是一直幹等在這裡,即吩咐小燕:“叫人換道茶來。”
“大小姐不忙,”念慧道,“茶還熱着,閑話幾句便是了。”
顔瑛坐下時把那特意分出來的果餡椒鹽餅遞了過去:“先前嫠節堂裡娘子送的,大師也嘗一嘗。”
念慧也沒看那餅,隻向小燕說道:“可否麻煩檀越替貧僧走一趟,往店裡買頂鬥笠來?”
小燕向顔瑛看去,顔瑛就遞了銀子給她,吩咐道:“好生選一頂手工精細些的。”
小燕接下銀子去了。
“大師特意來找我,有什麼話便請說吧。”顔瑛說着,提了壺,繼續往對方碗裡添茶。
念慧伸手從她那裡拿過茶壺,一面往她碗裡倒茶,一面問道:“小姐近來可好?”
顔瑛頓了頓,回問:“大師是聽說什麼了?”
念慧将茶壺放下,少頃,收回了按在壺把上的手,擡眸看向她:“如今南江風急雨驟,小姐可願意随貧僧離開這是非之地,自在過活麼?”
顔瑛一愣。
念慧看她不答,又繼續說道:“離開南江,去一處無人認識你的地方,随貧僧繼續行醫也好,尋個好人家夫婿也罷,至少不必再受這些煎熬。”
顔瑛長久地沉默着。
她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在這長久的片刻裡她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或是說,應該“選擇”什麼。
離開南江,自在過活,那自在是什麼樣的?她從未想過,也難以去想象。但她聽着念慧說讓她去一處無人認識的地方,至少不必再受這些煎熬的時候,心裡卻突地動了一下。
這一動令她倉惶,令她愧疚,也牽着她幾分不舍。
她将右手搭上了左手臂,眼望向遠處阡陌,終于開口說道:“犯了錯的人原該受些煎熬,生時不受,死後也是要受的。”
念慧道:“你一個孩子,過去那些事不與你相幹,如今這些事更不與你相幹——縱有人欺你,也非你受欺之錯。”
顔瑛慢慢吸進一口氣,又靜了靜,複看向他說道:“弟子多謝大師牽挂,隻我畢竟是顔家女,況且我這身子也去不了遠方,不過拖累而已。”
念慧還要再說什麼,一邊裡忽有人跑到大茶爐前高喊了聲:“果是出大案了,缇衛司要押人犯上京,這會子正往縣前遊街呢!”
另有人忙問道:“是那糍粑教的淫賊麼?”
那人便道:“是糍粑教的,但原來不是群淫賊而是逆賊,你也弗要再傳了,聽說官府正張羅着要抓造謠的人嘞!”
不知誰又喊了句:“走快些去看,萬一遲了又讓那好事的說我們心虛。”
茶客們一時哄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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