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瑾坐在明間的椅子上,将目光往李月芝手裡的那柄紫絹湘妃竹扇投去,那扇子在她手裡搖去又搖來,其實送了一陣又一陣的風,但李月芝的鼻尖上還是滲着細密的汗珠。
顔瑾也在出汗。
但她的汗不在臉上,在心口,熱辣辣的,裡衣已濕黏黏地貼在了身上。
顔瑛的屋子裡有股苦澀的藥香,太陽射進來,那藥香就被蒸得更苦,顔瑾每一次呼吸過後便覺得喉嚨裡也澀了幾分。
“你不要太擔心了。”李月芝又轉過來向她開了口,語氣安慰,“蓮姑說的是有道理的,裴家那邊自然也希望扯順風旗,兩家若能一起想辦法,總好過我們這裡沒頭蒼蠅幹着急。”
顔瑾低下臉,緊了緊交握的手指,聲音比臉還低:“是我不該去那裡。”
李月芝把扇子往腿上一擱:“你的确不該去捉碧桃,這是蓮姑房裡的事,你如何既不與她說也不來報我而擅作主張?”言罷,歎了口氣,“這些話那日已說過了,現在又扯來能作甚;你不要再多想,隻等這事過去,你千萬要好好與你姐姐相處——我早與你說過的,你此番忘了,所以才有這般局面。”
她說到這裡,又将一口氣深深吸回去,再緩緩吐出。
顔瑾的喉嚨裡更澀了。
“她不若不來找我。”她忽然說出口。
李月芝怔了一下:“什麼?”
顔瑾驟然于胸中生出一陣強烈的苦痛,像被人硬塞了什麼到口裡,澀得發苦,又回着針刺一樣的甜。
“那日姐姐是以為我在糍粑教才來的,她早知道那裡有問題。”她說完,咬住了下唇,把粉咬出了朦胧的白。
李月芝愣了半晌。
她忽而把扇子在腿上一拍,聲音裡松出一聲笑來:“那就沒事了!”
顔瑾擡起眸。
她又站起身,在原地來回踱了兩步,颔首道:“對,如此便通了——所以蓮姑才曉得應如何說服裴家,或許她出家入戶地給人看診,早就發現端倪?”她倏地回望向顔瑾,眼中笑意安定,“此劫必是能過了——說不定也算是你那五關之一。”
丫鬟在屋外沖沖喊了聲:“大小姐回來了!”
顔瑾倏将身子離了座跟着李月芝往外迎,走出幾步,又漸漸停下。
顔瑛已得知了她們等在屋裡。
她踏進來,還未行禮,已被李月芝先伸手拉住了,切問道:“蓮姑,裴家如何說?”
顔瑛向顔瑾看了眼,然後回道:“奶奶不必擔心,此事官家自有說法,還請長輩們稍安勿躁。”
李月芝聽她果然如此說,心裡就有了數,也不再多打探,笑着慰問過她兩句便自去了安撫還在等消息的顔太太和顔同文。
顔瑾在傍邊站了會兒,看着顔瑛徑向椅子上坐了,少頃,開口說道:“糍粑教的事是真的,對不對?”她又問,“你那日是擔心我出事,所以才趕來。”
顔瑛叫了小燕端茶。
“憑你是要聽官家說法還是信闾裡之言,事情總之已到了這步,你我還有什麼在此讨論的必要麼?”她也沒朝顔瑾看,語氣淡淡,“我累得很,還要為嫠節堂的差事做準備,你也回去吧。”
顔瑾靜了幾息,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去了。
***
南江縣下了一日一夜的雨。
這場雨過後天氣卻并未轉涼,濕熱氤氲而起,依然在循着熾盛的夏季奔去。
顔瑛坐在轎子裡,時暖時涼的風從窗戶翻飛的簾角下潛入,她聽見小燕在外面說:“小姐,我看見嫠節堂的牌坊了——好大啊。”
顔瑛放在膝上的雙手稍稍收緊了些。
她又想起昨夜裡做的那場夢。
濃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裡,她應是分明站在嫠節堂的牌坊前,有人問她來做什麼,她說來看診,那人便說:“你怎麼不把她帶上?”
她再去看,面前的牌坊就變成了一抹看不清容貌的身影。
那身影又化了一座孤墳。
顔瑛醒來之後便忘了那座墳的樣子,也不記得嫠節堂的牌坊長什麼樣,如今向那牌坊走得近了,她又想起了那座墳。
轎子停了下來。
顔瑛掀開門簾,扶住小燕遞來的手走下去,才将站定,便聽着斜刺裡傳來個平波微漾的聲音喚道:“顔大小姐。”
她循聲望去,隻見數步開外的牆沿邊立着個風塵仆仆的僧人,他斜背着大大的包袱,身上的法衣舊得早就褪了色,衣袖上的破洞抽了線——粗糙地就像他颌下那三寸花須。
顔瑛的目光落在他瘦削的臉上,隻覺左邊眼角那道疤痕在黝黑的皮膚和凹陷的眼眶裡似乎嵌得更深了。
“……念慧大師。”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面人已邁了過去,停在他面前反複确認過,方問道,“你回南江來了?”
念慧大師看着她,半晌,微微一笑,說道:“貧僧雲遊過蘇州想起這裡,便随緣來了。大小姐,别來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