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瑛唇角高牽,點頭應道:“弟子一切都好,大師既來了南江,無論如何要讓我一盡地主之誼。”又想起自己手裡的事,便說,“隻還請大師稍待,我承了藥局差使要往嫠節堂做趟保健,大師在哪裡落腳?不如我待會去找你。”
念慧大師朝她身後看了眼,問說:“碧桃檀越不在小姐身邊當差了?”
顔瑛笑容微凝,旋後又微微揚唇,說道:“她前頭出嫁了;這是小燕——”她掉過頭吩咐身旁侍女,“這位是教授我針藥之術的念慧大師。”
小燕一聽,端端正正給念慧行了個禮。
念慧又看向顔瑛,說道:“貧僧先前看見村口那棵銀杏樹旁邊有間茶肆,小姐若忙完了就到那裡來吃杯茶吧。”言罷,又向小燕道,“若小姐這裡有什麼事,小燕檀越也可到那裡來喊貧僧。”
顔瑛拿出錢袋來雙手遞到他面前:“大師别要餓着空等。”
念慧莞爾,合十向她一禮,轉身去了。
顔瑛目送他身影走遠,方重新将錢袋收起,轉身看向了眼前這座素木黑漆,門檐下挂着兩隻青紗燈籠的宅子。
這就是嫠節堂,裡面住的都是立志守節的貞婦。
檐下突吹來陣風,青紗燈籠輕輕飄飄地晃了兩晃,落下一隻來,正砸在顔瑛的腳邊。
她看見那素青的紗面上有三兩塊顔色稍深的地方,圓圓尖尖的,像是指印,又像是油漬。
小燕上前叩響了這扇黑中泛灰的大門,初時無有動靜,又叩了兩回,才聽見裡頭隐隐約約傳來個聲音說來了來了急些什麼。
開門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婆子,着了一身黑,探出臉來眼睛先在顔瑛主仆倆身上逛了兩逛,便将眉毛一揚,提起笑容來:“想必就是顔秀才家女娘了。”一面讓開身,“小姐裡面進。”
顔瑛擡腳跨進了門。
原來這婆子姓範,主要管着嫠節堂的門戶之事,她一邊領路,一邊說道:“小姐來得正巧,這會子娘子們大多都聚在花園卷棚裡吃茶做繃子,大家正好兩相裡見過了。”
顔瑛默默提了口氣在心頭,面上鎮定應了。
院徑兩旁雜草叢生,不時有四腳蟲跳過,她謹慎避讓着;又往裡走了陣,聽見院牆外隐約傳來堆瓦鋸木的聲音,顔瑛便問道:“這是哪裡在做工事?”一面尋思着好避開。
“在間壁宅子裡,那裡有幾間屋需要翻修。”範婆子回道,“多虧了裴府裡捐銀子給我們嘞。”又說,“這宅子就那麼大,年深日久人是越來越多,不夠的地方隻能往外頭擴。”
顔瑛無聲點頭,沒有再多言,隻将心裡那口氣又提了提,想着:既欠着他人情,又已滿口承諾了,自是無論如何要做到。
穿過角門,走進了一處綠樹成蔭卻也亂石堆疊的院子,顔瑛遠遠見着前方卷棚内有人影走動,方知這裡便是範婆子口中說的“花園”。
行至門首,裡面忽傳來個聲音:“你這段婆子,平日裡四處串門的,怎地說着關鍵卻樣樣不知。”
便又有個人賠笑道:“這我哪裡好知,人家去那法壇時又沒叫我跟着,隻聽她在家裡哭,罵她表哥負心薄幸。”
别個聲音就說:“那也不能怪她表哥,她若真個知廉恥的,這時候不主動去絞了頭發做姑子還等什麼?她這麼個大活人待在家裡,難道同屋住的人臉上光彩麼。”
顔瑛皺了皺眉。
範婆子嗓子裡清了一聲,踏進門去,一面揚聲道:“娘子們,顔秀才家女娘來給各位派藥了。”
顔瑛在滿室寂靜中走了進來。
她先看見了圍坐在屋内的嫠婦們,所有人都穿着同樣的素衣,一眼望去白茫茫的,像壓在天地間的雪;所有人的視線都朝她射過來,像是雪地裡亮锃锃的白光。
雪地裡還有個與她一樣突兀的人,約莫五十來歲,腳邊放了個新嶄嶄的藥箱子——比她的小上一些,坐在旁邊也拿眼觑她。
屋子裡一時沒人應聲,嫠婦們看看顔瑛,又看看身邊的人,隻無有先開口的。
範婆子拿眼在顔瑛和段氏之間溜了溜,然後笑對顔瑛說道:“顔小姐,這位是段老娘,你來之前這裡的醫事便是由她負責,她侄兒在縣衙裡當差役。”
顔瑛心裡知數,便朝那仍兀坐着不動的段婆子看去,說道:“原來是縣衙又托了你老娘來派藥,那麼你請先吧。”
段婆子一愣,不免語塞,她如今丢了這差事,哪裡能是自掏腰包來派藥麼?顔瑛這話便将她架起來了。
她慢慢遲遲地離座起了身,先扯出抹笑來,向顔瑛囫囵一禮,說道:“不防小姐今日上任,我這裡碰巧來陪娘子們閑話幾句。”
此時便有個圓臉的婦人接了話:“段老娘平日裡對我們照應,知曉她沒了差事,我們正商量着請她吃酒。”
其他人倒沒有言語。
顔瑛就點點頭,問道:“既然諸位忙着,那我就把藥托給範老娘這裡派發,如此便不耽誤了。”說着,當着衆人面便轉過來對範婆子道,“都是些藥性溫和的水丸子,你這裡一人給三顆就是,以後若有事再叫我來。”
她接着又道:“對了,先前我看你走路右腿好像不舒服?正好我也帶了針囊,這裡趁空替你疏通一下經絡吧。”
一席話說下來,不止範婆子,屋裡其他人都有些沒能回神。
“小姐會用針?”範婆子眼裡亮了亮。
“幸而跟師父學了些日子,不然也不敢去松溪裡義診。”顔瑛說罷,徑吩咐小燕,“扶範老娘先去旁邊坐下,娘子們這裡還有話要談,我們不要打擾。”
小燕應下,正要上前動作,門外頭一陣香風飄來,旋即有個聲音響起:“什麼好事也不等等我,倒叫範老娘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