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靜了靜。
“是我欠着你人情。”顔瑛捧着說道,“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平安離開這裡,康康健健地回到京城。”
裴潇看了看她,擡眸向天上的明月望去:“你覺得我應該回京麼?”
他問了一句讓她有些不大明白的話,可她能感覺到他不是在玩笑。
顔瑛不由脫口問出了一句聽來有些匪夷所思的話:“你不想回去?”
裴潇良久未語。
“我也不知。”他舉首望月,緩緩說道,“與你初見之時,我心中正滿是對金榜題名後濟世匡時的想象。可是京城,還有朝廷,與我想象的太不一樣了。”
“前行需結黨;遇事不問公而營謀;直臣未必純直;反對擅斷之人或許亦好專己。”
裴潇的眉目間像是籠了一層薄薄的雲霧,顔瑛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聽見他繼續說道:“眼睜睜看着自己随波逐流,又漸漸融入自然,是一件很令人惡心的事。我怕有一天,或許我連‘是非’原本是什麼模樣都忘了。”
“我并沒有那麼好,對不對?”他忽然問。
顔瑛默了兩息,說道:“不對。”
裴潇眸光微側。
“我隻曉得五年前船上的人是你,此刻坐在這裡的人也是你,而不是波流裡的其他人。”她說,“這世道本就艱難,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卻總忘記人上還有人,也忘記人下之人總相同;求生已是不易,何況求全。有些人求全,是求的自己福祿雙全;有些人求全,卻是求的天下大全;你一直惦記着‘是非’二字,如何又說自己會忘了它?你忘不了它的,因為你是你。”
裴潇回眸看過來,盛着月光的眼中深深凝着她。
顔瑛越說,漸漸越覺得腦海裡發熱,隻顧繼續道:“你是裴卻瑕,又不是裴無敵,朝廷裡有内閣,内閣上頭還有皇上,他們都改變不了的事,你為何隻強求自己要如一張白紙?一張紙即便寫了字作了畫,它也還是紙。”
裴潇蓦然莞爾。
“是,它也還是紙。”他看着她的眼睛,把這句又重複了一遍。
不待顔瑛反應過來,他又一笑,說道:“你先前不是說還欠着我人情?那你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顔瑛點點頭。
“這麼痛快?”裴潇看着她。
她無奈把嘴一撇,轉開眼去:“你要說便說。”
裴潇笑了笑:“好,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要你答應——”他停了一停,說道,“永遠多存一些好奇心。”
顔瑛聞言一愣,望向他。
“如果覺得永遠太長,那就至少盡力。”裴潇臉上仍是那般柔和的平靜,“存一些對‘明日’的好奇心,不管今日過得有多糟糕,都想一想‘明天有沒有可能會變好’;要想一想,若是明天變好了而你沒有看到,那會有多遺憾;再想一想别人都撿了明日的便宜,偏生你沒有撿到,那有多吃虧。”
他說:“我望你能這般存心,不輕棄今日。”
顔瑛眼眶一熱,鼻尖猛然竄起陣陣酸意。
她低下臉,把掌心裡的粥碗捧得更緊了些,說道:“你在為難我。”
“我知。”他聲音柔和地說,“但若不難,如何叫作還人情?”
她嗓子裡更啞了幾分:“你既什麼都曉得,難道不曉得我不配麼?”
“我隻知道,紙還是紙。”裴潇道。
顔瑛的手指緊緊扣在碗沿:“……我不同。”她聲音越來越低,“我——”
“顔小姐!”外面忽然傳來高喊。
顔瑛倏然回神,放下碗,飛快轉過頭收拾起臉上遺色,而裴潇已先起身往外迎了幾步,恰停在過廳門首,詢問來人:“大夜裡勿要鬧得其他人心慌,什麼事?”
小燕也已經醒了,翻起來就習慣性去摸旁邊的藥箱。
顔瑛此時也戴回面巾走了出來,看見是石秋陪着個三十歲上下的黑臉漢子站在裴潇面前在說話,這漢子恰好她亦眼熟,正是程大海那群人裡的。
隻見那黑臉漢子擠着眉說道:“我那渾家鬧着肚裡孩兒不安分,很是不好,求裴二爺讓顔小姐去給她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