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潇把她安置在康太醫這裡,為的就是讓她守住“大夫”的身份,既然其他大夫都沒有動,她自然也不該單單迎上去。
況她也做不到程近約那樣,長袖善舞,頭裡還跑去荷風軒與裴潇拉關系,後腳這裡見了程重午也不避忌,見面三兩句話就因都姓“程”而順着對方套了本家的親近。若讓她跳出去同那些官家娘子應酬,她倒甯願坐在這裡陪康太醫吃茶論症了。
“顔小姐。”康太醫喚了她一聲。
顔瑛即回過頭來應下。
“這是我在杭州的地址。”康太醫将一張墨迹未幹的箋紙遞了過來,“過後你若遇着什麼不好解決的病症,倘用得上老夫,可以來信議一議。”
顔瑛愣了愣,一陣難以置信的激蕩霎時湧上心頭,她幾乎聽不見廳堂裡那些人歡迎權貴的嘈雜,腦海裡隻充斥着一個念頭:康太醫要領她精進醫術。
她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将箋紙接下:“老師言重了,學生求之不得。”
老人慢撫銀須,含笑颔首。
“你若是個男子,倒是能随我去杭州學幾年,以你的天賦自立門戶不過早晚。”康太醫輕歎了口氣,又笑道,“不過現在這樣也算很好,今日之後,在南江縣已無女醫可及你聲望。”
——“宴席将開,諸位都請入席吧。”
裴府二老爺裴拱高站在堂前,聲如洪鐘地招呼着衆人,眉梢眼角盡堆着笑意。
顔瑛往坐在主桌上的裴潇看去,今日在他身邊坐着的既不是裴府自己人,也并非戚府的未來姻親,而是比黃縣丞的官更大,階位更高的人物,是她從前根本不可能見着的蘇州知府、守備,還有據說是除了缇衛司之外最不能招惹的那些從宮裡差來的太監——蘇州提督織造,以及蘇州城和南江縣城的各提督掌廠官,其中便有那掌管磚廠的劉直。
裴潇一身盛服坐在那些人中間,他同他們言笑晏晏,同她之前見到他的模樣都不同,不像他在裴府别院時,不像他在荷風軒時,更不像他在溪望村時。
但他坐在那些人中間,依然佼佼。
開宴之後的席間座位又不動聲色地變了一通,許多人紛紛陸續按照原本的座次回到了自己位置上,顔瑛這桌很快又重新聚滿了此次受邀的醫者;顔同文先前一去也沒再回來,但他的座位比較微妙,和程近約、程重午挨在一桌,鄰着戚家的席位,傾身就能和戚廷彥、戚廷晖兄弟倆說上話的距離,不知是他自己湊過去還是被人叫過去的。
顔瑛朝遠處女眷的方向看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顔瑾也離開了顔家席上,坐到了第一排裴家人那邊,同裴雪君挨着,兩人似乎在與廣州來的那位葉太太聊着什麼。
前方戲台上,樂師已經擺好了陣勢。
顔瑛忽然遲來地感到了些緊張。
隻見有兩個差役擡着一面挂了紅綢的匾額走到台前,上書“著手成春”四個大字,筆力遒勁灑逸,望之令人注慕。琉璃燈下,這四個字光彩熠熠,宛若河面金波。
“此番縣中疫事,諸位醫者皆勞苦功高。”黃縣丞站在牌額旁邊,開口時語态端莊,“宣儀坊探花弄顔氏長女瑛,于危情突發之際破死忘生,遏制了疫病蔓延,并為疫方改良立下頭功。今承裴翰林親筆題字,本縣衙門特賜顔瑛‘著手成春’匾一塊,榜文已發,且旌仁心,以勖來者。”
話音落下,顔同文已立時從座位上站起,滿面振奮地挺了挺胸膛,邁步就要上前。
“請顔大小姐近前來受匾——”站在裴潇後側的馮春忽然回首揚聲傳道。
顔同文腳下一頓。廳堂裡一時衆人都朝顔瑛所在的這方投來目光。
她暗暗于心底鼓起一口氣,也不去看别人神情,隻是邁開腳步,向着那面光彩熠熠的匾額走去。
所謂受匾,自然并不是讓她親手去把那沉重的匾額接在懷裡,顔瑛看見父親顔同文繃着一張略顯尴尬的面皮複又往後退開兩步牽着嘴角坐回去的時候,心中霎時彌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意。
她不由更挺直了背脊,鄭重地佯作不經意把目光掠向了裴潇。
她瞥見他的眼睛,那眸中不露聲色地蘊着清淺的笑意,像三月暖陽,亦似暑月清風。
顔瑛不着痕迹地将暖陽清風收于眼底,端端向黃縣丞謝了一禮。
大宴已開。
台上,裴澤正在為《喜春記》的演出竊竊向鼓師做着最後的叮囑;台下,戚廷彥将将收回了落在裴潇和顔瑛身上的視線,便聽見近旁的父親戚禮和向自己沉聲說了句:“你看着你弟弟些,他今日對着顔秀才都快把馬屁拍穿了,生怕别人瞧不出他的心思。還有那南京來的程少規,我看顔同文也挺巴結他,你叫晖哥注意着些别去趕趟,劉直先前已把人盯了好幾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