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大宴之後的當晚,“著手成春”的匾額便被高挂在了顔家藥鋪裡。顔瑛立在堂心靜靜仰眸看了那方匾額許久,久到有些忘了時間,隻是好像難以克制地不斷回憶起今日在戴月樓裡受匾的情形,不時又于眼前浮現出那已補完了結局的《喜春記》,一幕,又一幕。
也想起裴潇。
她忍不住彎起了唇角,鼻子裡卻又有些發酸——就像先前看見戲台上演到馮喜春飽受流言之謗但依然執着地昂首為自己正名,最後終于等到了心上人魏懷玉排除萬難奔赴而來的時候一樣。
也像她聽到康太醫說“你若是個男子,倒是能随我去杭州學幾年,以你的天賦自立門戶不過早晚”時。
她隻是一個女子,去不了杭州,也自立不了門戶;可是裴潇說要她永遠心懷對“明日”的好奇去活着,而她現在不必強迫自己,也已經曉得那“好奇”是什麼樣。
她能靠這塊匾額走多久,憑這身醫術走到何處?還有“馮喜春”……是否真地都可以那樣活下去?
身為顔氏女,自立門戶目下雖對她而言幾乎不能實現,可是以後呢?既然她這般向“明日”活着就必得盡力去過嫁人的日子,那麼她有沒有機會去嫁一個能夠支持她實現這個可能的人?
這個人——
顔瑛臉上一陣滾燙。
“姐姐。”
突如其來的人聲霎時驚了心,顔瑛下意識循聲轉眸,看見顔瑾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隔窗下半明半暗的光影裡正把她靜靜望着。
顔瑛旋壓下心底波瀾,平聲應道:“什麼事?”
顔瑾道:“先前在裴府看戲時,裴二太太和裴三小姐都邀了我們明日一同去逛靈清寺,葉太太也極熱情。”說罷,略停了一下,又語帶三分斟酌地說,“若是你要去的話,我就随你去。”
顔瑛聽了,把她看了兩眼,說道:“你自己如何想?”
顔瑾一愣。
不等她回應,顔瑛已又續道:“我明日可以去。看你有沒有别的事,剛才我聽父親的意思,他明天是想去戚府拜訪禮大爺的。”
顔瑾也不知自己是松了口氣還是又緊了呼吸,隻是聽見自己毫不猶豫地回道:“我沒有别的事,既然姐姐答應了邀請,我也該随行的。”
顔瑛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顔瑾也沒急着走。
姐妹倆不約而同在原地繼續立了一會兒,又不約而同地複又回眸來把對方望着。
“還有事?”顔瑛問。
顔瑾默了默,少頃,似乎終于鼓起了一口氣,問道:“今日我同間壁的張娘子聊過幾句,她好像不曉得程公子有失心瘋,會不會這病還沒成根?以你來看……能治麼?”
顔瑛:“……”
她也終于忍不住說道:“顔瑾,别想着人人都能滿意,你顧不過來的。”
說完這句話,顔瑛便徑自從她身畔走了出去。
月光幽幽照在通往内宅的石徑上,月門邊斜着一道長長的影子在地上,似分似合,窸窸窣窣的竊語和摩挲聲隔牆若有似無,聽不出隻雙,也辨不清男女;顔瑛并未刻意放緩腳步,隻是剛目不斜視地走入門洞,就聽得斜刺裡傳來高高的一聲:“哎呀,那瞧着好像是大姐!”
是郭琴兒。
接着四周好像都動了起來,燈影在晃,花草在響,腳步在忙忙靠近。
“還好走到這裡碰着了你。”郭琴兒從暗處走來,帶笑的臉上朦朦映着半邊月光和昏黃燈影,眼睛裡有些發亮。
“我這提燈裡的燭芯燒沒了,正說着找個人重新弄一盞嘞,就看見你在這裡站着了。”她笑吟吟地,大聲大氣地說罷,又問,“你在前面鋪子裡待到這會子啊?”
顔瑛還沒說話,身後又傳來顔瑾的聲音喊了聲“姐姐”。
“二姐。”郭琴兒喚了聲,笑道,“恁巧,你怎不和你姐姐一路?我看大姐好像在賞月光嘞!”
顔瑛不耐她打聽,随口回了句:“我隻是路過。”
她這裡話音未落,顔瑾忽然朝着另一邊脫口而出:“奶奶?”
顔瑛轉頭看去,果然見到李月芝正提着方食盒從樹叢外慢慢走過來,她手裡的那盞燈和郭琴兒一樣也是熄着的。
或是月光太過皎潔的緣故,李月芝的半邊面龐被照得有些發白。
“大姐姐。”郭琴兒即笑着向她喚道,“這麼晚了你還送吃食去給官人啊?”
李月芝也沒去看旁邊的顔瑛和顔瑾,隻是平平回了句:“是醒酒茶。”
郭琴兒道:“還是大姐姐與官人貼心,親自來送醒酒茶;你看我,光曉得散閑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