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芝沒有應聲。
顔瑾提燈走上前,說道:“奶奶,我先送你回屋吧?”
李月芝把手裡的燈和她的換過,也不擡眸,隻道:“我與你郭姨娘同路,你們姐妹用一盞吧。”
說完,她叫了聲“琴姐”,便當頭先邁開了腳步。
郭琴兒應下跟上去,伸手殷切從李月芝手裡幫着接過了食盒提着。
顔瑛看着她們的背影,少頃,回眸又往李月芝剛才出現的地方看了看,目力所及處,月光雜影,靜谧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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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着你也該來了。”
裴大太太坐在榻上,半笑地看着自己的獨子,說道:“我今日也想了許久,想來想去,最後隻有一句話要問你——”
她說到此處,容色微斂,目光定定落在他的眉目間,續道:“當真定了是她?”
裴潇抿了抹笑,挨到母親身邊坐了,說道:“娘,孩兒心悅顔瑛,旁的身份于她不可,于我亦不可。”
“我看到你送了她那串平安珠,心裡就已曉得了。”裴大太太歎了口氣,“這次你在溪望村能脫險,顔瑛的功勞最大,娘對她自有感激;但你這些年走到如今有多不容易,我心裡也是有數的。人家都說‘裴家有郎冠南江’,可他們誰曉得你是如何勤學?就是天縱奇才,倘沒那燃糠自照的堅持,又如何能上青雲?你去京城那幾年,我眼見着你的家書一封比一封調子沉,就知你在朝堂的行之不易;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張閣老做了首輔,你的前程還是在京城的。”
裴潇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這世間豈有易行之路?”他淺牽唇角,緩緩說道,“正因各人有各人的愁處,而孩兒不過一凡人,便想在其他地方消一消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京城的時候,的确曾有人想給我做媒,凡夫俗子,又如何不曾為前程考慮過?隻是想一想往後幾十年的朝夕相對,想一想朝中那些盤根錯節,想一想眼前媒人或許來日便要轉身為敵,又覺意興闌珊。”
裴潇看着母親的眼睛,笑意更深了些許:“孩兒是凡人,卻還是想做些非凡之事,尋非凡之人,逐非凡之心。若此願可得,大約縱不在青雲之巅,亦是大前程。”
裴大太太沉默了幾息,問他:“所以,你為她使這些力,是真心要她去做大夫?”
“做能被人看見的大夫。”裴潇含着笑,平靜接道。
裴大太太倒吸了口氣,回握着他的手緊了緊:“那你想過沒有,日後人家說裴翰林的夫人去給男子看診……”
“醫者濟世,各行本分,我會陪她。”裴潇道,“孩兒也祈願她能伴我。”
裴大太太看了他良久。
“我曉得你的性子。”裴大太太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兒子的臉,歎笑道,“不是會輕易肯委屈自己的,你在京城時我就擔心你不得不受委屈,如今為娘的又怎忍心委屈你的終身大事?既是你要的,母親自然不會反對,等去了信先與你父親商量過,我就找人去顔家提親。”
裴潇站起身,向着母親深深行了一禮:“孩兒謝過爹娘成全。”
裴大太太一笑:“你又知你父親一定會點頭了?”說罷,搖搖頭,“說來,倒要怪他打小叫着你博覽群書,實學來實學去,博了一肚子這樣那樣的奇思怪想,現如今連選妻子的眼光也不肯與人相同了。”
裴潇隻是攜笑聽着,并不辯駁。
“不過這事沒有定下之前,還是不能走漏口風。”裴大太太又正了顔色,說道,“你的打算是對的,還得從我們長輩這裡一點點露出去,日後才好圓說辭,不然你和顔瑛的名聲都要受影響。”
裴潇點了點頭:“她才受了官府嘉獎,我也不想這個時候讓外面的人胡亂議論;而且,”他略略一頓,“我也要先回趟京去見見張閣老。”
裴大太太聞言颔首:“對,張閣老是你的座師,他既有心提拔你,說不定原本對你的婚事也是有些安排的,你還要謹慎應對才是。”
裴潇沒有否認,眉目邊幾不可見地流露出了幾許沉色。
裴大太太這裡說罷,又忖了忖,續道:“你二嬸她們約了葉太太明日去逛靈清寺,也邀了顔瑛姐妹兩個。我本想着我若同去倒顯得正式了些,但既然這般打算了,我明日也還是去一趟。”
裴潇莞爾,應道:“那便托請娘多照顧着她些了。”
裴大太太帶笑地瞪了他一眼,又不由繼續琢磨道:“顔瑛生母那件事,雖過了這麼些年,但難免會有人揪着不放,好在我看她那個晚娘似乎人還不錯。過兩日我尋機先與她見面聊一聊,看看顔家那邊對兩個孩子的婚事是什麼打算。”
門外突然傳來東西被打碎的聲音。
裴潇轉身幾步便走到了門邊,隻見芳汀正蹲在地上撿瓷盞碎片,似是動作太過慌亂急促的緣故,不小心把手指劃出了血。
“二爺。”她低着頭喚道。
裴潇靜靜看了看她,須臾,開口說道:“先放了吧,母親有話對你說。”
芳汀頓了頓,然後慢慢把收拾了一半的托盤放在了地上,站起身向他一禮,又慢慢走進了門裡。
裴潇在原地站了會兒,擡頭望向天上明月,聽得身後隐隐傳來母親苦口婆心的話音,半晌,舉步徐徐往院外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