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瑛被丫鬟領進屋裡的時候,王秋兒正捂着心口靠在床頭喘氣,程重午就站在她身側,而程家大娘子則帶着貼身丫鬟立在離床前兩三步的地方。
“老爺、王大奶奶,顔小姐到了!”小丫鬟邀功似地喊了聲,趨上去順勢肘開旁邊的人,靈活地打開了條直通程重午和王秋兒眼皮底下的路。
而那被她肘開的人正是程大娘子的貼身丫鬟。
顔瑛于這道路打開的縫隙間,瞥見了程重午按在王秋兒肩上的手——他似乎并無打算收回。
顔瑛心底湧上一陣别扭,隻壓住不顯,權當什麼也沒看見,眼觀鼻地走到三人面前,先向程重午夫婦道了禮。
“顔小姐來得正好。”程重午這才自然而然擡了那手來向她一揖,面上堆起笑,“我大嫂說心口疼,喘不過氣,勞你費心給她看看,藥方你盡管開,用什麼藥材都不在話下。”
不待顔瑛說話,王秋兒已哼了一聲,插道:“顔小姐不如直接給我一劑砒霜吧,這府裡不是給人吃空心湯團的,就是趁水踏沉船。香火趕出和尚,我一個無人倚靠的寡婦就把那良藥放在竈上去煎,隻怕有人也要給我掀了。”
空心湯團,就是說有人沒對她兌現承諾。顔瑛不動聲色瞥了眼程重午,他臉上堆的笑更深了,仿佛要把那笑賠到足抵黃金千兩。
趁水踏沉船,就是訴她被人落井下石。顔瑛看向程大娘子,後者面無表情,似乎事不關己。
但随着王秋兒接下來說出那句“香火趕出和尚”,暗罵有人反客為主,程大娘子便倏地漲紅臉,張口向着床上人便道:“大嫂這是說的那樣話?都是一個家裡的人,老爺這些年辛苦攢下這番家業,給那隻管飯來張口,萬事不操心的人沾光,我看大家也沒有人說什麼!”
王秋兒仍捂着心口,卻是把嘴角牽了一牽,說道:“弟妹說的是哪個萬事不操心的人,我雖不曉得,但你說六指頭這辛苦攢下的家業……”她挑眼朝程重午瞥去,話音微長,“嗯,是啊,當年他得着那第一筆資财的時候,我還在家嘞,他那些辛苦是看得真真的——”
“好了!”程重午沉聲朝妻子喝去,“沒見大嫂身子難受着,你扯這些與她添什麼堵?她這些年在嫠節堂吃那些清修的苦,豈不也是為了我們府上的名聲?”又不容置辯地道,“今日這事都是四娘惹出來的,你去,叫小厮把她屋裡那個紅梅丫頭拖去拶二十下手腳,然後叫婆子發賣了。”
王秋兒輕捂嘴角,咳了一聲,低道:“當狗的倒也有這個膽子。”
程重午微頓,又沉着臉對程大娘子續道:“叫那個賤婦過來大嫂屋前跪着,看她日後還敢不敬尊長!”
他這些處罰雖無一樣是與程大娘子房裡有關,但顔瑛卻看見她腮幫發緊,半晌,方硬硬道辭去了。
這時,有小厮來上覆,說銀樓的掌櫃來了。
程重午面露喜色地應下,随即複又堆笑向王秋兒道:“我去忙些生意上的事,大嫂這裡好生歇息,我晚些再來探望。”
聲音十分柔和。
王秋兒拿眼尾向他一看,下巴微擡。
屋裡轉而隻剩下了顔瑛主仆,王秋兒打發了小燕去守門,立刻迫不及待坐直身子,一把拉住顔瑛的手,滿眼激動地道:“多虧你幫我回來,我此刻覺得心中舒爽多了!”
原來自她當日在嫠節堂聽顔瑛提起程家人的逍遙日子,心裡便一直耿耿于懷,又因她那些日在嫠節堂實在睡不好,顔瑛便委婉提起了官家裡關于寡婦離開嫠節堂的一條規定。
按理,一般被送來嫠節堂守節的寡婦一旦落了重病,堂裡基本上就是她們的最終歸處。但王秋兒和程家的情況卻不同,一則程家并非那窮困戶,二則她進嫠節堂是給程重午這暴發戶讨了些名聲的。
至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心知那賊漢子的性子。
總之,她若因病想歸夫家休養,程重午敢不來接?
“嫠節堂那樣地方住久了實在喪氣,地方也小得讓人晚上睡着憋悶。”王秋兒經此一事,更把助自己脫身的顔瑛當作了自己人,說話越發沒有顧忌,“這樣方法也隻有你有本事用,既不讓人起疑,我也不用負節婦之名。”
以顔瑛的醫名,隻要說一句自己還要休養,那她就是需要休養,如此一天天在程家住着,長久以往,她回嫠節堂的事自然可以不了了之。
顔瑛聽着她一字一句,卻早沒有了當初在嫠節堂故意提醒對方時的笃定。
方才發生在眼前的一幕已讓她有了幾分明白,王秋兒的回歸,對程家來說恐怕正如一塊石子被投入了看似平靜的池面。
程重午口中的“四娘”是他身邊最得寵的妾室,年紀輕,長相好,過去與程大娘子之間似乎相處還算無波無瀾,而王秋兒這才回來的第一天,就已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
顔瑛原以為程近約要她對王秋兒下手,是受程家的某人所托,是以她幫王秋兒回來,一則是知她有心病要醫;二則,便是想危險之處即是安全地,那背後之人即便再想要王秋兒的命也不敢急在一時,而她正好可以趁這個時間,引王秋兒把那人查出來。
卻不料程近約意在整個程家。
顔瑛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将自己帶來的藥丸先遞給她,然後說道:“你既真心感謝我,可能對我說幾句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