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雨當然記得。
那是一個山區圖書館。
明恒宇:“為什麼一定要用磚牆?”
那個案子中,圖書館一間側室設計,晁雨主張用磚牆,明恒宇主張用玻璃。
晁雨:“山區多雨,山體結構不穩定,你選的那款玻璃承重不夠。加上山區海拔高,陽光烈,玻璃牆的反射太強,不适合山區孩子的閱讀。”
“可是,拍照好看啊。”明恒宇說:“負責這個項目的人,要做業績的。”
晁雨看着他。
明恒宇又說:“況且,負責提供玻璃的廠家,是他的小舅子啊。”
晁雨仍看着他,一點一點,從内側咬着自己的唇。
“别咬嘴了,你覺得随便找個項目,杜老就會理你嗎?”明恒宇問:“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找杜老談的項目,可以讓他賺多少。”
晁雨:“杜老是建築大家。”
“小姑娘。”明恒宇笑了,用南方的家鄉話叫她。
那是一種南方很土的方言。明恒宇講普通話的時候字正腔圓,講家鄉話的時候反而咬牙切齒,帶着些陰鸷。
好像他很厭棄自己的出身。
他問晁雨:“你知不知道他在北京的房産價值多少?在美國的馬場、意大利的酒莊又價值多少?”
“你以為這些都是怎麼來的?他不想賺錢麼?”
“賺錢人人都想,我也想。”晁雨說:“可是賺錢和做好項目之間,總該找個平衡。”
明恒宇又笑了。
叫晁雨:“喝一口咖啡。”
晁雨看着他。
他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喝一口。”
晁雨喝了口。
他罕見褪去溫雅笑容,盯着晁雨,其實他眉骨偏高,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像隻陰沉的秃鹫。
“明明都學會喝咖啡了,怎麼就不能繼續學乖一點呢?”明恒宇道:“我和周襲的事,你該裝不知道的。你知道嗎,我都打算向你求婚了,鑽戒都買好了,足有一克拉。”
“而且,我跟女人也不是不行,我還能讓你生個兒子。那樣的話,你就什麼都不缺了。”
晁雨看着明恒宇。
也許是落地玻璃透過北方熾烈的陽光,太晃人眼睛了,她心中生出一種無限吊詭的情緒。
眼前的這個人。
她無限信賴過的。
付諸過真心的。
她視線下移,看着他端咖啡杯的那隻手,那是一隻很漂亮的手,她也曾偷偷幻想想要握住的。
現在卻讓她像吃了蒼蠅一般惡心。
明恒宇看着她神情又笑:“别罵街。我跟你說過任何時候都别當潑婦,樣子難看。”
潑婦?晁雨心想,我今天就當一回名副其實的潑婦。
她站起來端起自己的咖啡,潑在明恒宇臉上。
然後端起明恒宇的咖啡,又是一潑。
咖啡廳裡的其他人紛紛看過來。
晁雨很平靜地跟明恒宇說:“你會在建築設計行業再看到我的,一定。”
她去前台買單,背着包走了。
-
晁雨直接坐地鐵去了高鐵站。
買了張高鐵票,去曾經幫扶援助過的山區圖書館。
下了高鐵轉中巴,下了中巴還要走好長好長的一截路。
這裡塵土飛揚,可是路邊有很好看的米白色小花。從前這條路,晁雨不知走過多少遍,明恒宇總有那麼多會要開,她就背着雙肩包,在這裡一遍遍地走。
有人半開玩笑:“明總,換個男同事去嘛。”
晁雨就聽不得這話。
這天晁雨在這條走過無數遍的路上,走啊走,烈日高懸,她口幹舌燥。
遠遠地,她看到了那家山區圖書館。
還沒有投入使用,但已竣工。
晁雨遠遠站定,不得已擡起一隻手,在眼前擋出一片陰涼。
因為那片華麗的玻璃,反射出盛夏熾烈的陽光,太刺眼了。
華麗到與這座圖書館格格不入。
刺眼到她眼底近乎酸澀的地步。
晁雨又在那條路上走啊走,頂着烈日,走回中巴站,登上了回北京的高鐵。
又轉地鐵到辜嶼家的小區,門口有一間咖啡館。
溶溶月白牆面配原色木紋,用明恒宇的話說,一看就很有品格。
晁雨走進去:“麻煩要一杯拿鐵,加糖加奶,還要加很多的奶油。”
她強調一遍:“很多很多。”
店員擡起頭來看她。
即便不看她高跟鞋和西褲腳邊沾滿的灰塵,她的模樣也足夠狼狽。
因為下午出過很多的汗,碎發淩亂地黏在額前,很久沒喝水,嘴唇幹涸。
店員聲線聽起來像中學時的英語聽力:“抱歉小姐,我們店隻有黑咖。”
晁雨微微睜圓眼:“什麼?”
店員重複一遍:“我們店隻有黑咖,各種産地咖啡豆的黑咖。”
并非不禮貌,可那是一種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禮貌。
辜嶼打車回家的時候,看到有人站在路邊。
這片别墅區很幽谧,很少有人這麼直愣愣站着,所以即便是他,也多看了眼。
然後他發現,那是晁雨。
腳步繼續往小區的門閘走。
走了兩步,倒回來,往晁雨的方向走去。
晁雨直挺挺站在路邊,辜嶼走過去,先是看到她高跟鞋和西褲腳蒙滿的灰塵。
視線往上擡,看到她淩亂披在肩頭的發,和幹涸的唇。
接着是茫然的一雙眼。
辜嶼問:“怎麼了?”
晁雨:“你們富人區的咖啡店裡,怎麼沒有加糖加奶的咖啡呢?”
她看上去很沮喪。
無比無比沮喪。
辜嶼微蹙了下眉。怎麼會有人為喝不到一杯帶甜味的咖啡如此沮喪麼?
可他沒說什麼,留下一句:“在這等我。”
轉身就走。
沒走兩步,聽到身後有咔咔的腳步。
一回頭,是晁雨隔着段距離,遠遠地跟在後面。
他沒再說話,轉回身繼續往前。
這個别墅小區旁邊并沒有很多商業。辜嶼一路往前。
走過變換的交通标志燈。走過斑馬線。走過北方的圓柏和被霓虹照得不甚明亮的月。
不知走了多久,他沒回過頭,可他知道,晁雨一直跟在他身後。
終于,路邊出現了一家星巴克,透過玻璃門,能看到店員正在做打烊準備。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黑色口罩蒙在臉上,推門進去。
店員擡眸看他,即便隻露出一雙冷峻的眉眼,猶然驚豔了下。
身後的門又傳來輕微的響動,是晁雨推門走了進來。
他跟店員說:“一杯拿鐵,加糖加奶。”
晁雨站在他身邊,沒看他也沒看店員,盯着櫥櫃裡早已蔫掉的烘焙甜點,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加很多很多的奶油。”
辜嶼跟店員轉達:“加奶油。”
晁雨再旁邊低聲又說了遍:“很多很多。”
辜嶼側眸看她。她半垂着臉,去看櫥櫃裡存放的甜品,長發散落下來,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
辜嶼轉回去面對着店員,說:“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