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第一天分班沒有晚自習,别栀子到門口的時候才六點,這會兒已經九點半了,天幕像是一桶油漆不分青紅皂白的潑了上去一樣黑得發紫。
别栀子隻覺得這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此時的表情很可怕,她說出來的話卻更可怕——但這已經不是别栀子第一次聽到了。
在别悅容無數個崩潰痛哭的瞬間,發了瘋一樣龇牙咧嘴的女人會将尖銳的指甲鉗進她肩膀的肉裡,那時年紀尚小的别栀子隻覺得眼前有一座岌岌可危的山轟然倒塌了。
時過今日,這個女人對于她來說就像是被蛀空了的牙齒,不尖叫不瘋魔的時候倒也不覺得有什麼,隻是風吹來的時候隐隐有些酸痛。
今天這陣風來得夠猛烈,把高三統考的壓力一股腦的包裹了起來,像是一粒粒細碎的石子,生疼的拍在了别栀子的臉上。
——我讓你生我了嗎?
——你以為我想天天被人戳着脊梁骨叫婊子養的東西嗎?
人在極度憤怒的時候,上頭的情緒會無限放大你内心曾經滋生過的所有陰暗面,宣洩一直以來都是人類的本能,再勇猛的人都會有脊梁骨崩潰的那一下。
而現在别栀子就在那道情緒的邊緣徘徊,怒火和憤然的對罵在唇齒間來來回回的過了一下,最終又被她完好無損的咽了回去。
看不出這隻外表像兔子一樣脆弱的女孩,年紀小小就已初成鐵石心腸。
好在有人聽見了深夜理發店二樓傳來的巨響,那年的通南縣隻能算得上是經濟狀況一般的縣城,這一塊的鴨腸小道就是當時整個通南縣最窮的地方,擁擠的房屋一打開大門,家家戶戶都相連着。
——咚咚咚
夜裡的敲門聲壓制了門内蓄勢待發的火山,随之而來的是隔壁老張關切的問候。
“悅容啊,沒事吧?家裡怎麼那麼大響兒呢?”
男人短短的一句問候,像是陡然關閉了别悅容身上神經質的開關一樣。
許是情緒轉變得太快,臉上的肌肉還沒緩過來,刹那間顯得這張粉面堆砌的臉有些許扭曲。
“張哥——我沒事兒,我教小孩兒呢!”
她立馬忘掉了屋内僵硬着身子的别栀子,捏着嗓子揚聲道,又一邊以最快的速度補了個妝,踩上紅高跟,笑着開門迎她的新發展對象去了。
别栀子站在原地,冷眼看着隔壁那位經常在校門口擺攤賣面的老張,一臉羞澀的從嘴裡說着“這不好吧大晚上的”、“就是擔心你們孤兒寡母的來看看”、“我就不進去了吧”,一邊被女人婀娜的身姿纏了進來。
“栀子多大了?”老張幹咳兩聲道。
“哎呦,十八了,不聽話可愁死人了。”别悅容那副恰到好處的愁容,跟她花容月貌的寡婦形象很搭邊。
“在哪上學呢?”
“好像叫什麼通南一高的。”
“嚯,這可是重點高中,真聰明啊這孩兒!”
别悅容壓下翹起來的嘴角:“什麼重點高中,還不是交錢上學。”
“像他們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啊有了自己的思想,不能吼,得靠講道理。”老張在别悅容這裡找到了被需求的感覺,頓時滔滔不絕了起來,“我們家小孩就跟栀子差不多大,她媽就從來不吼,你聽哥說,小孩這個年紀正好是叛逆期知道吧,咱們做家長的……”
看了半天,别栀子一句話沒說,轉身回房間“哐當”一聲帶上了門。
門外時不時傳來女人嬌俏的低笑,過了一會又變成了男人爽朗的笑聲。
别栀子有時候也很佩服她,手底下的男人們,即使擁有美滿家庭,有妻有兒的,也能在她的三言兩語下拜倒,活像是白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遇見紅顔知己一般迷戀。
“是嗎張哥,你可真厲害。”漂亮女人崇拜的視線變成了老張的興奮劑。
“你一個人拉扯孩子也不容易,我看着栀子也乖巧,”老張的視線飄忽不定起來,油光光的面孔上泛着紅光,“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加個微信盡管找哥。”
今天沒有晚自習,别栀子也沒能吃上晚飯,她貼着牆根站,這會空蕩蕩的胃裡卻隐隐作嘔,像是沸騰的胃酸在一個勁兒的往外鼓着泡泡似的。
空氣又潮濕又悶熱,狹窄的房間裡仿佛被雨水泡發過一樣,充斥着難以言喻的腐朽感,窗戶打開也無濟于事。
隻好靠在牆角的陰影裡閉上眼睛,聒噪的調情聲變成一陣悠遠的雜音,屏蔽在了腦海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涼風從旁邊大開的窗口吹進了逼仄的卧室裡。
薄薄的眼皮感受到了刺透皮肉的光感,像針一樣紮進了别栀子的眼睛裡,她睜開眼睛。
緊閉的房門被人從外面随意打開,别悅容一臉嗔笑的挽着老張的手臂,一邊朝着别栀子熱情招手道:“來來來,跟你張叔說說平時在學校怎麼考試的,他屋裡小孩就愁分數呢!”
這個女人變起臉來,有時候讓别栀子都覺得膽戰心驚。
漆黑的卧室打進來一束紮眼而突兀的光,像是毒蛇一樣從門外遊走到了穿着睡衣的别栀子的身上,她下意識的想要退後一步,背脊卻已經死死的抵住了牆壁,退無可退。
老張是典型的中年發福男人的長相,别栀子平日裡在校門口吃早餐的時候,隻覺得這人兩頰有肉,下的青菜面好吃,看起來也怪慈祥的,大抵是個有福的長相。
這會兒雙腳踏在她卧室的地闆上,兩坨肉從鼻翼兩側凹陷了進去,毛孔粗大泛油光,滴溜溜的眼珠子在寬大的眼眶裡瞎轉悠,像隻半死不活的癞/□□。
兩人向她投來的笑容瞬間變了個樣兒,恍惚間腐爛的黑斑一點一點的爬上了他們的肌膚,發膿的瘡口擠壓着五官,笑容扭曲在了變形的臉頰上。
大熱天的,别栀子背後起了一身的冷汗。
“你這孩子,說兩句啊!”别悅容被擾了興緻,不耐煩的催促道。
月色下,躲在牆角的别栀子咬緊牙關,一雙帶刺的眼睛看着倆人,冷聲道:“出去!”
空氣安靜了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