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晴的天,像是一條大病初愈的鯉魚。
在雷電交加裡掙紮了一星期,掉了滿身的鱗,隻剩下一身光淨的魚皮挂在那,成了一望無際看不着雲的藍天。
别悅容沒進去多久,有人給她填上窟窿把她給贖出來了。
被劉警官帶走的時候,這女人臉上灰敗得像石化了的枯葉子,好比正在高鳴卻被陡然扼住了雞脖子。
那時候看上去有多狼狽,如今扭着腰出來的時候就有多昂首。
别栀子冷眼看着,心裡猜估計高壽七十的陳老闆這輩子也是第一次嫖到這麼厲害的女人,跟海鮮市場裡腥得可怕的章魚一樣。
幾條觸手看上去柔軟漂亮,要得真纏到人身上,才能感覺到那股子毛孔散開頭皮發麻的黏膩和森冷,甩也甩不掉,白白的惹了一身腥,還得連夜又找人又花錢給這女人擦屁股。
“狼心狗肺的賤皮子,還想把老娘送進去,做你的美夢!”别悅容一看到别栀子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冷哼一聲,“陳涉那沒爹教的東西裝什麼橫,最後還不是他親老子把我好好的給贖出來了。”
閉店了整整一個星期的發廊又重新趾高氣揚的營業上了。
别悅容一進門,空氣都變得聒噪起來,這女人活像是在反省一周的時間裡給自己來了場複盤。
罵罵咧咧的把那天在場的,從陳涉到打牌不管事兒的劉姨,再到樓道裡安生躺着沒來咬陳涉兩口的狗都一起問候祖宗十八代了個遍。
“行,我同學是他外甥,我幫你把陳涉叫過來,你當着他面複個仇。”
别栀子這話剛出,别悅容瞬間啞火了不吱聲了。
她除了敢背後罵兩句,一見着那閻王一樣的男人,還不是渾身發抖。
“老娘還沒跟你算賬呢,别栀子,你的良心被狗叼去打牙祭了還是怎麼樣?”别悅容扭曲的表情一閃而過,臉色不好的瞪着她,“敢報警抓你親媽?”
“要不是劉警官來了,你真以為你能好胳膊好腿的走出那棟樓嗎?”
“嘿!你還……”
别栀子懶得跟她扯,比起這件事,别栀子更想算的是另一筆帳,她開口打斷:“為什麼要我退學?”
“什麼退學……”生鏽了的記憶中,那雙稚嫩的眼睛如今成了森森又黝黑的硬石,别悅容瞬間忘了剛剛要罵什麼,不自覺的移開視線,聲音又揚了起來,“我供你供到成年,掏心掏肺花了那麼多錢,你讀這個破書有什麼用?家裡都揭不開鍋了!”
“我放假會出去做兼職,”别栀子咬牙盯着她,臉頰緊繃,“我這個年紀不讀書辍學能幹嘛?”
聽到這句話,别悅容的表情突然詭異起來了。
她一笑,又像是糜爛的黑土地上盛放的一朵慘敗的野花。
“你笑什麼?”
指尖的豔紅色甲油早就氧化脫落了好幾塊,餘下破碎零星的一點黯淡的紅光留在千瘡百孔的指甲上。
幹燥的夾片輕輕劃過别栀子的臉頰時,她還能感覺到那種凹凸不平的粗糙感,不适的皺起眉頭。
“漂亮。”别悅容挑起她的下巴,眼神癡癡的,不知道是在看自己的親生女兒,還是透過這一張相似的皮囊,看以前的自己。
别悅容說話的腔調很南方,再加上她可以将尾音掐得悠長,又嗔又細,眼神像是布滿黏膩花紋的毒蛇一樣将别栀子從頭掃到尾:“你這個年紀,能幹的事情可不少嘞……”
這句話裡的暗示意味十足。
别栀子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把拍掉了她的手:“你什麼意思。”
“乖女兒,多久沒叫我一聲媽了?”别悅容的笑聲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一樣,嘎吱作響,讓人想起隔壁塌陷了的筒子樓老舊破敗的木門,“說明你也長大了,能做一些……更快樂的事情了,這可比讀書要有意思多了。”
“少把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别栀子怎麼着也沒想到她敢打上這個主意,站起身來整個人都氣得發顫,不可置信的氣笑了,“你想讓我去給你的那群男人當小四小五?”
——啪!
别栀子被這巴掌扇得狠狠過别臉去,她臉頰上是火辣辣的疼,心底卻如墜冰窖。
“賠錢貨,罵誰小三呢?”别悅容算不上聰明,卻在拿捏男人和聽懂人家的謾罵這兩個方面腦子格外靈光,索性撕破臉,“又不是讓你真的給那些人做小,你陪他們喝個酒就行了,天天用老娘的髒錢還裝什麼貞潔死白蓮啊你?你賤不賤啊?”
兩個人不情不願的相依為命這麼多年,早就把對方的性子摸得透透的。
别栀子知道如果她不歇斯底裡的鬧一回,這件事兒就會像藤蔓一樣纏在她身上,等到哪天給她徹底的緻命一擊。
她不算聰明那挂,也不是天生讀書的料子,能從家徒四壁讀到縣城裡最好的高中重點班,别栀子說是賭上自己的半條命也不為過。
她那麼努力,就是為了不溺死在名為“宿命”的沼澤裡。
“對,我就是賤,你敢把那群男的帶到我面前來,我就敢給你鬧出人命看看。”别栀子沉下臉,胸腔起伏,一團濃烈的火在黝黑的瞳孔中燃起搖曳,“你要不要賭一把。”
“姓張的當年什麼下場你見過吧?大不了一起死啊。”
别悅容看着這張相似的臉,卻從未出現過那樣破釜沉舟的狠,一時愣住失聲。
她這親生閨女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歲月的磨砺和自我剝削下,變了一片惡相出來。
這令人膽寒的眼睛,跟當年她第一次在棋牌室見到陳涉一樣,說他是窮兇極惡也不為過。
讓人看着就發怵。
老張什麼下場……她當然知道,那個喜歡對幼女動手的老混蛋。
想起他最後疼痛到扭曲撕裂的面容和滿鼻腔的血腥味,别悅容到現在還會做噩夢。
别悅容不知道想什麼愣了半天,回過神來裝模作樣的咳嗽了兩聲,才嘶啞着揚聲道:“你充什麼大尾巴狼!”
話剛一出,她就暗道不妙。
别悅容吵了一輩子架,深知誰先往後縮上一步誰這架就得輸,白白讓敵人酣暢淋漓了一場。
果然,隻見别栀子冷笑一聲:“你試試,進一個我廢一個,你要不要試試看?”
“女瘋子!跟你那個死鬼老爹一樣!死瘋子!一家的精神病!”别悅容大喊,“天天裝好學生,老師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誇你穩重乖巧懂事!真該讓你那群同學老師看看你這幅鬼樣子!”
别栀子清瘦的身影就那樣立在那裡,謾罵像标簽一樣狠狠的貼在她的身上,她一言不發,隻是那雙燃着一團火的眼睛,卻怎麼也滅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