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的一生是極盡平淡和順利的,人到中年的時候才會喟歎一句年輕時不夠熱血和精彩的遺憾。
說句好笑的,
别栀子出走半生,歸來卻還不到三十,身邊的人卻仿佛已經被宿命給血洗過一輪了一樣。
在人生每一個階段特定的時間點,冥冥之中不可抗力的宿命就會帶走她身邊最親密的人,然後留下一段面目全非的記憶。
年紀小一點的時候,唯一給過别栀子□□的後背的人,每一個生病的夜裡那股令人安心的淡淡的魚腥味,一個老實到樂呵呵的當接盤俠的男人,因為一場突兀的逆行被碾碎成一灘肉泥。
年紀大一點,那張糜爛又枯敗的墜樓散開的臉皮,又成為了别栀子夜夜夢回的時候被冷汗驚醒的噩夢。
而現在,在無望的前半生裡,拉了她一把的人,如今枯瘦如柴的躺在病房裡,冰冷的液體順着透明的管道輸入到周發财的體内。
他從一開始痛苦的緊皺着眉頭,青筋在薄如蟬翼的皮膚上暴起,變得逐漸麻木又昏厥。
心電圖還在做着最後虛弱又無望的掙紮,他蒼白又帶着點病态的蠟黃的臉埋在山一般厚重的被子裡,血管似乎被硬生生的從這個人的身體中抽出來了,竟然一點紅也看不見。
别栀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周發财,
那一刻,别栀子由衷又恍惚的想,
她大概真是個自私自利又可惡至極的人。
這本不是周發财需要承擔的痛苦,他本來想得好好的,就準備一身輕的睡過去,然後再也醒不過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是徹徹底底的從神壇上被扯下來的可憐人,皮肉之間沒有一處能夠細看的。
“别栀子,我早就沒什麼眷念了。”
“但是我總想着多陪陪你。”
周發财的力氣隻夠他微微将眼睛扯開一條縫隙,别栀子卻能從那道縫隙裡邊看出萬千種情緒,她的牙都快被自己咬碎了,卻還是默不作聲的跪坐在病床前。
别栀子是他手底下帶的第一個藝人,也是最争氣的那一個。
不過周發财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别栀子是他眼睜睜的看着一步一步靠自己從縣城裡走出來的,曾經那個憤世嫉俗總想着靠自己打臉全世界的小女孩,如今也是長成亭亭玉立的大明星了。
當年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時日不多耗不起,就冷眼在一邊旁觀她身上的價值有多少,值不值得自己在這人身上費心費力,
也不知道這學霸當年的腦子都長在哪了,二話不說就把信任丢給他了,也不怕被皮包公司給賣了。
五年來,别栀子一個半吊子在這個行業立足,至少要付出比旁人十倍百倍的努力,他都看在眼裡。
那年周發财第一次當經紀人,帶的還是一個寂寂無名從縣城考出來的小孩,兩人都是人生第一次,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借鑒,摸着石頭過河吵過數不清的架,
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周發财嘴上不說,暗地裡不知道跟别人炫耀多少次了。
他是真的以她為榮。
但周發财更知道,那種站在一個高度的時候,激流勇退後驟然殘留下來的一股迷茫和空虛感,
那種懸在半空中驟然往下看,沒有任何依托的感覺。
何況别栀子還太年輕,性格又太過偏激。
他當年一卦算出她的刻薄,指的并不是她待人刻薄,而是她待自己太刻薄,像是緊繃着的一根弦,沒有人幫她松松,遲早會崩斷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别栀子跪在他的病床前,低頭握着他隻剩下白骨的硬挺手腕,肩膀顫動着,“我救不了你。”
還讓他平白受了這麼多罪。
大概也實在是沒力氣,不然以周發财的性格,看見自己被折騰成現在這個樣子,非得跳起來揍她兩下不可。
周發财從鼻尖輕輕出了口氣,像是個清淺的哼笑,還殘存着一點趾高氣揚又意氣風發的姿态:“你怎麼還不如我活的像個人。”
“……”别栀子的悲怆凝澀了一秒,回頭看着醫生問道,“醫生,他怎麼還有力氣罵人?”
這話聽起來可能有點不近人情,躺在床上的周發财都被她氣笑了。
但醫生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回看向别栀子,
碧色的眼睛憐憫的閉上了,緩緩搖了搖頭。
——回光返照。
“别栀子……”
“我在,我就在這,”别栀子輕聲道,“哪都不去。”
“上個月,西藏,好玩麼?”
他的聲音輕到就連說話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
别栀子愣住了,然後悶聲嗯了一下:“特别漂亮,牛羊、雪山、沙丘。”
周發财看着她,沒說話,眼尾泛起一抹溫柔。
“還遇到了一個很久沒見的人,”别栀子繼續說,她害怕停下來了,他就會閉上眼睛,“那裡一眼望去看不到高樓的感覺很奇妙……他說他看見過雪豹,就是西藏很冷的地方出沒的猛獸,還有藏原羚、鼠兔……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吧。”
“好啊。”周發财的視線變得沉重又模糊,直到什麼都看不到了,鼻尖刺鼻的消毒水味也變得淺淡,“有機會的話……”
死寂得恐怖的病房裡,隻剩下他若無其事的輕歎。
“栀子,好好的去愛一個人吧。”
——我也活得不夠久,沒有别的經驗可以傳授給你,但至少我希望你能體會到愛一個人的能力,擁有一腳踏在實地上的觸感。
——即使你這一生注定身邊沒什麼親密的人,但如果能記住那一刻的飽滿的感覺,不用再在劇本裡體會求而不得的圓滿,反而最後讓自己越陷越深不得善終。
——我希望那種生機的力量能夠包住你,即使你身上羁絆的繩索都斷了,但你靠着自己的堅定依然可以走得很遠。
“你是我的驕傲。”
知道嗎,别栀子,你是我在宣布了絕症的短暫後半生裡,最大的榮光。
你一定要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