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琢玉神色淡淡的,随意把玩着許應的刀,無聲地審問眼前的人。
刀柄夾在他的雙指間。他的手瘦削而修長,青筋盡顯,蔓延在他的手背上,
這樣的一雙手,殺了我就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許應心道不妙。
劫後餘生的喜悅在這些天裡蔓延,竟讓她放下戒備,忘記了宋琢玉是号令一方的邊關大将。
“是。”
許應面容白皙,一雙眼睛會說話一般。她開口前,不管真真假假,必然先笑。
這笑在宋琢玉眼中,盡是虛情假意。
他孑然一人,收留一個落難之人本是舉手之勞。
這個少年一人來到雍州,被鞑靼人索命一般追趕,夜夜站在院中觀星,刀不離身,一雙手上全是疤痕。
想想便覺得可疑。
幾經觀察後,宋琢玉想明白了。
這人舉止怪異,怕不是中原來的騙子,精通巫蠱之術,一朝行事不慎,惹來殺身之禍。
逃到雍州後,在此地與鞑靼人暗通款曲,為非作歹。
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人進入城中,為禍一方。
宋琢玉右手五指慢阖,眼中盡是漠然,道:“幹什麼用的?”
許應避而不談,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自然又虛僞的笑。
她隻身上前握住他的手,手指冰冷卻又鮮活,力道輕輕地,引着宋琢玉的手按到了桌邊。
宋琢玉随即怔愣了一下,低頭看過去,柔軟的手指撓了撓他的掌心,在碰到刀刃的那一刻停了下來。
宋琢玉内心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想要擺脫那隻手,還未來得及動作,手便自己撤下了。
然而許應的另一隻手卻又湊上來,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帶着他在花绫處,虛虛劃過幾下。
“做這個用的呀,臨春哥哥。”許應嘴角勾起風的弧度,輕聲道。
宋琢玉的那隻手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僵硬地在許應掌中沉浮。
許應趁着他愣神的空當,順勢拿走了自己的刀。
接着,她利落地轉身,将畫擺好放正,裁下裝裱的雲紋織錦,單單露出飄零的畫心。
許應留給宋琢玉一個幹幹淨淨的背影,聽到撞到書架的聲音時,悄悄地笑了。
她暗暗地想着,像宋琢玉這般清心寡欲,滿心滿眼家國天下的人,對付他,一定要攻其不備。
“說話就說話,好端端地湊上來幹什麼?”宋琢玉眨了眨眼睛,問道。
宋琢玉生下來便生活在雍州,他的父親說是進京趕考,卻一去不回,把他們母子二人留在這邊境之地自尋生路。
母親是個重感情的人,她不恨自己為那個食言的男人生下了孩子,卻窮極一生都困在了雍州。
他入朝為官,見了不少男男女女的荒唐事,便覺得世間真情難覓。
近些年來他得勢又失勢,不知多少道貌岸然的人,打着為他好的名義,溫香軟玉送到他的床上。
其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無力去管,也不想去管,索性一視同仁,一概不收。
“哪裡好端端了?我說了我不過是個畫畫的,這是我裁紙的刀。”許應按着畫心,擡起眼睛道:“本來是好好同你說話的,可你剛才那架勢,仿佛要殺了我。”
“哥哥,你這般謹慎的話,是不是城中獵戶屠戶的刀槍你都要收了去?”許應笑意盈盈地反問道。
“睡覺也要帶着?”宋琢玉問道。
“你搜我?”許應眼皮微擡,隻覺得眼前人看着一派正氣,實則道貌岸然。
她委屈道:“我一路逃荒到此,孤身一人,形單影隻,又不同你這般,武藝高強,若不拿利器防身,早不知道死夠幾回了。”
“你又要防我,你是怕我害你?”許應側着頭問道。
宋琢玉側目看了一眼許應,不再說話,轉身走了。
走就走吧,走了正好不礙事。許應心想。
“系統系統。”許應低聲喊着。
一隻白鵝歪歪扭扭地跨進門來。
系統這些天不再奔波,許應每天都去河裡撈些小魚喂它,渾身羽毛光潔明亮。
“這畫好修,隻是”許應摸着畫紙,支吾着開了口。
“隻是如何?”系統問道。
許應歎息道:“沒有備料。”
書畫修複的前期工作,要進行染紙、制糊、備紙、托紙等步驟。許應在這好幾天了,找不出宋琢玉書房裡自己能用的東西。
“小許,理論我可以幫你,實踐不行。”
白鵝雙翅一揮,電光自許應天靈蓋落下,痛苦從她每個毛孔裡尋找着出路,她咬着牙沒讓自己叫出聲。
雖然疼着,但是疼痛讓許應腦中清晰了不少,備料的方法在她腦中浮現。
她虛弱地安慰着自己,道:“既然如此,那我自己做吧。”
......
自那天之後,許應就忙得腳不着地。
昨日去街市買明礬,今日去後山編排刷,後日又要上河邊撿砑石。
她心安理得地霸占了宋琢玉的書房。七零八碎的東西大大小小堆在一起,占了小半張桌子。
兩人同居一個屋檐下,整日無言相對。
許應鸠占鵲巢,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也覺得自己那天有點過分,行事作風如同戲弄良家子一般。
意識到這點後,許應又勤快了起來,恪盡職守,拾起了自己身為一個傭人的自覺。
“臨春哥哥,今日我要辦正事了,你要不要來看?”許應給宋琢玉倒完水後,笑着問道。
宋琢玉眉頭微皺,許應一眼瞟過,明白了,問道:“你不去?”
宋琢玉剛拿起杯子,許應的手指便莽撞地按下他的手腕,冰涼的觸感在上,升騰的熱氣在下,宋琢玉沒拿穩,茶水差點灑到自己身上。
“去吧去吧,不然你又覺得我在做什麼壞事了。”許應不去看宋琢玉的表情,拉着他的袖子,推推搡搡來到書房。
“你看,這畫好看吧。”青綠山水在在畫間交相輝映,自成一色,色調濃烈,情彩渾厚。
許應不知道畫中之景在哪,隻覺得這畫師意趣不凡。
可是又想到楊止歌母女的遭遇,便又忍不住歎息,饒是再有才華和情趣的女子,進了深宅大院,也隻有被消磨的份了。
想着想着又想到自己如今,自身難保,哪裡來的心去關心别人呢。
“還行。”宋琢玉順着許應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輕笑了一聲道。
他平時神色冷淡,疏朗如月,仿佛世間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引起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