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琢玉笑吟吟地瞧着許應,扇柄挑起她的手腕,問道:“你為何要來?又為何要走?”
她受了傷,不在家中安心養病,打扮成這樣跑到楊府作甚?宋琢玉頂着許應,想要看出她的古怪。
“那将軍日理萬機,為何要來此處?”許應反問道。
院中假山高有數丈,遮蔽天日。其後一片荷塘,雖是五月,但是塘中翠色連天,嫩荷含苞,隐隐約約有了快開的架勢。
“許公子,爹爹還要請将軍議事,咱們還是不要耽擱了。”楊止歌看二人争辯沒個結果,及時道。
“沒人攔着他,讓他走。”許應撤下搭在她腕子上的折扇。
現下剛剛散席,前院還在籌備着,一會兒奴仆從此處走過,若是被瞧見告發到朱成碧那裡去,定然要将三人都牽扯進來。
夫人的手段她是知曉的,宋琢玉她不敢動,那還有一個無依無靠的許劍知,楊家家大業大,收拾一個許劍知綽綽有餘。
“将軍,許公子,咱們快走。”楊止歌擔憂道。
許應方才在這洞中坐的時間有些長,如今寸寸麻意從腳心直升大腿,走路時一瘸一拐,加之肩膀又受傷,行動十分遲緩。
楊止歌瞧見了,作勢要去扶她。
“還是我來吧。”說着,寬大的掌心便托住許應的胳膊。
這在楊府,一個小姐去扶一個下人,已經失了分寸,被人看去,成何體統。
“不用你管。”許應皺了皺眉,天知道她現在最不願看見的人就是宋琢玉。
“你這樣,還想上哪去?”宋琢玉攬着她的肩膀,幫她穩住身形。
楊止歌回家,精心打扮過一番,頭上的钗環也換了新的。她此刻在前面帶路,假山内道路潮濕,有不少青苔,她扶着牆壁走,身影搖搖晃晃。
她隻顧着專心走路,精神放在了眼前,全然不知自己的發髻有散開松動之勢。
“叮鈴”一聲,銀色的發钗掉落在地上,聲音清越。
許應肘下的手松了些力氣,她轉頭望去,宋琢玉的眼睛幽深,寒潭一般深不見底。
一根銀钗對旁人來講不算什麼,楊止歌隻有這一隻,故而珍重異常,她彎腰準備去撿,卻被宋琢玉清冷的聲音截住。
“且慢。”
這假山之中濕氣頗重,所見之處長滿了厚厚的青苔,一支銀钗落地,怎會發出如此清脆的響聲。許應心道。
她脫開宋琢玉的手,從自己的腰間取下刀,似證實一般,輕輕地扔了下去。
刀柄落地,一直彈到楊止歌的腳邊。聲音依舊泠然,不似想象中那般沉悶。
許應沒有拿火折子,伸手問宋琢玉讨要,宋琢玉瞥了她一眼,順勢點燃。
火舌攢動,暗室之内盈滿了火光,許應就着這道光,屈指在牆壁上敲了敲。
清脆的聲音自洞壁穿過,幽幽地在他們三人之間發出回響。
楊止歌的手頓住了,不是因為悅耳的聲音,而是因為那銀钗所落之處,沒有青苔,赫然留着一片陳年的血迹。
“楊小姐,你家這座假山,是空的。”宋琢玉道。
“借我一用。”許應知道宋琢玉認不出血迹的顔色,抽了他手裡的火,俯身下去,湊近了查看。
血迹斑斑,遙遙看去連成一片,湊近了瞧,血與血之間相交勾連,留白留的恰到好處嗎,倒像是個什麼标志。
楊止歌繡眉擰緊,肩膀顫動着是在害怕。許應知道她害怕,出聲緩和着氣氛,道:“小五,你家這假山藏龍卧虎呀。”
此話一出,楊止歌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她拾起自己的銀钗,指着那個标志,顫聲道:“我認得這個标志。”
“是我家的家紋。”楊止歌補充道。
楊慶經商半輩子,半生不愁吃喝,富甲一方。汲汲營營,到頭來仍舊是個不入流的商人。縱然有錢又如何,該被輕賤仍要被輕賤。
人越是得不到什麼,便越想證明自己有什麼。
楊慶胸無點墨,照貓畫虎,将書香門第的規矩學了個十成十。别人有家規,他也要有,别人有家紋,他也要有,自己出身商賈,偏要來湊到文人墨客的堆裡,做官的瞧不起他,同是商人的也刻薄他。
許應疑惑道,何人會在家中,以血繪就家紋,莫非這裡面有案子?
想到這裡,許應隻想溜之大吉,自己一介粗布麻衣,朝廷欽犯,何德何能遇上這麼多事情。
樁樁件件,都讓她手足無措。
她熄了火,正欲起身,一道暗影自背後襲來,宋琢玉在她身側蹲了下來。
剛熄滅的光影,頓時重新亮起。
“你不是還有别的事情嗎?快走吧。”許應推了推宋琢玉,道。
楊慶哪裡是有什麼事情找他商議,不過是他随口編的理由。楊慶找他商議是假,他有事來楊府一探才是真。
楊慶與梁州刺史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宋琢玉沒得由頭來楊家。聽聞楊慶想攀附姚炳文,于是他修書好友,讓他務必答應下來楊慶今日的邀約,找個什麼事情拖住他。
自己好在這府中查探查探。
宋琢玉的指尖輕輕拂過地面,此處幹燥,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潮濕光滑。紋樣竟嵌刻在一塊磚石之上。他的眼底劃過一絲疑惑,驚覺此處似是比别處要高出一些。
機關之術。
剛才楊止歌的銀钗不偏不倚掉落在這個機關之上。
紅色的紋路越發明顯,宋琢玉心道不好,推了一把楊止歌,将她推出範圍之外。
腳下的磚石一聲悶響,應聲斷裂開來,兩人人随之墜了下去。
落下瞬間,頭頂的磚石封死,再透不過來一絲光亮。好在墜下距離不高,無人受傷。空氣中依舊潮濕,許應隻覺得吸入的空氣盡是灰塵的味道。
遠處悉悉簌簌,許應咳了咳緩過勁,朝聲音走去,摸到光滑的錦緞,道:“咱們快走。”
面前的人并不說話,忽而火光瑩瑩亮起,宋琢玉的掌心灑下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