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夏天的夜晚,晚風透着微涼的冷意,可是許應的臉頰還未被風吹散,反而越吹越熱。她想要掩飾什麼,酒的辣意順着喉嚨一路流到胃裡,許應感受着自己的灼燒,痛苦又痛快。
喝完後,她把杯盞擱在桌子上,沒有坐下,搖搖晃晃地站着,斜斜地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明日一别,想來此生再無重逢之日。許應垂着手,眼睛起了一層的霧氣,那一句句的“當心”,一聲聲的“記住”,一點點落到心頭,十九年來的忽視在此刻有了安穩着陸的地方,怯懦也化為了勇敢。
她舉起酒杯,對着賀長齡道:“長齡哥哥,多謝照顧,雖然你說話不好聽,但是你是個好人,我祝你此去一路順風,早日找到解藥,了你心頭之患。”
“我是個好人,這很明顯。”賀長齡站起來,與許應碰杯,道:“你若是真祝願我,那就身體康健,少生點病。”
許應轉了一個方向,看着少女如花笑靥,道:“止歌妹妹,多謝你與你母親的幫助,我祝你這一生平安順遂,喜樂無憂。”
兜兜轉轉又折磨半天,清酒裡倒映出自己紅紅的臉頰,許應映在這不清不白的月色,與面前人眼神交彙的那一瞬間,眼中笑意不減。
“明天就走?”許應身影淩亂,單手扶着桌子,一雙眼睛盛着秋水,又問了一遍。
宋琢玉低聲道:“是。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他特意寫信,我不能忤逆了長輩的意思。”
“早去早回。”許應舉杯,擡腕悠悠地蕩着,望着杯中浮起的漣漪,嘴角噙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宋琢玉,我祝你早日覓得良人,兒孫滿堂。”
不待宋琢玉回答,許應便仰頭一飲而盡。
溫酒入喉,熱意由心髒流向四肢,許應在這溫暖中恍惚,平和中沉淪。困意上頭,她有些醉了。她倚着柱子,側目看着三人。
真好,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賀長齡博聞強識,四歲讀書便能過目不忘,他從四方齋的點心講到青州的海,道:“等我把這批藥材辦完,咱們四個一塊,遍遊大好河山,豈不妙哉?”
“将軍,你别整日擔心軍情,不在其位,何必謀其職?該讓朝廷那群老匹夫操心的就讓他們操心去吧。”
“許劍知,呆在家裡能畫出來什麼東西?本公子帶你遊山玩水,定能助你功力大成。”
宋琢玉每年春日都會釀杏花酒,今春事多,他忙亂之中也忘了釀,今天喝的,應該是他之前藏的。許應不勝酒力,喝的時候有多豪邁,現在就有多困倦。
她的眼皮一直打架,縱使周遭并不安靜,她也已經沉沉地睡去。山頂的風大,許應斂了斂披風,手上失了力氣,一頭向前竄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醒了?”
許應擡眼望去,高山亭台,隻剩下了他們兩人。宋琢玉見她不會喝酒還要逞強,沒有喊醒她,任她在這睡着。
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發現手中竟是又多了一件。酒勁還沒過,她的大腦還在混沌着,擡腿向前,腳下卻是虛浮,若不是宋琢玉拉着,就要摔倒了。
許應的眼神無聲地詢問,衣服是誰的。眼神清澈懵懂,不夾雜任何世俗的塵埃,宋琢玉道:“你能走嗎?”
“肯定能走。”醉酒的人都說自己沒醉,許應試着走了幾步,歪歪斜斜,不成一線,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宋琢玉拉着她的袖子,生怕她一不下心摔倒,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比了比,問道:“這是幾?”
“是二”,許應眨了眨眼睛,笃定地道:“不對,是三。”
許應平時要強,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不低頭,眼下醉的暈頭轉向,一雙眼睛濕漉漉的,透着幾分有趣。
宋琢玉将許應扶穩,擡手,輕聲道:“我牽着你回去好不好?”
許應伸出腳,在空中晃了晃,發現眼前重檐疊嶂,分辨不出東西南北,剛好看到一隻手伸在自己面前,于是搭了上去,低聲道:“好。”
山上的台階并不陡峭,兩人卻走了很長的時間。山間的風又冷又溫柔,似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打在許應的臉上,她放緩了腳步,身子仍是沒有力氣,腦子逐漸清醒過來。
二人的手牽在一處,清光皎皎,看不出臉上的神色。許應試圖抽回自己的手,心中的意念還沒傳到指尖,就蓦然頓住。
她攏了攏自己的領口,知道自己清醒,卻又放任自己沉淪在指尖的溫暖中。她走的更慢了,從心裡盼望這路再長一些。
宋琢玉以為她走不動了,也放緩了腳步,就那麼等着她。
“你喜歡珍珠嗎?”青州靠海,所産珍珠遠銷海外。
“不喜歡。”許應仍裝作醉酒的模樣,雙臂展得長長的,在空中比了一個巨大的圓,道:“我喜歡砗磲。”
“為什麼?”宋琢玉問道。
“再說吧。”
說話之間,二人已經行至山腳,就要分别。許應開了宋琢玉的手,一臉無辜地看着眼前人,道:“我走不動了。”
眼下的清醒是真的,無力是真的,就連沉淪也是真的。可是許應真的希望眼前的一切全是假的,她給自己找借口,裝可憐扮無辜,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仰起頭,惡劣地想着,宋琢玉赤誠善良,對弱者一向有憐憫之心,不會把自己扔在路邊自生自滅。
于是她步履蹒跚地走過去,下巴墊在他的肩頭,低聲道:“宋琢玉,你幫幫我,把我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