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豆大的雨滴噼裡啪啦地敲擊着屋脊上的瓦片。
“吱呀——”,門被人從外面徑自打開。
她無意間回頭,見她爹鴦文禮腳步沉重,面色灰敗,額頭結着血痂,緩慢踏進房中。他整個人狼狽不堪,發髻散亂,蓄長的胡須上挂着晶瑩的雨珠,任由雨水打濕全身,寬松的绯色官袍緊緊貼在身上。
還沒站定,穿着一襲月牙白杭綢直裰的兄長——鴦瓒,溜達着跟進來,他将遮在腦袋上的兩隻寬大袖子放下來,袖子沒頂什麼用,整個肩膀都濕透了,他撣掉雨珠,嘴裡不住抱怨:“爹,你這着急忙慌的幹嘛呀?我朋友還邀了我去聽曲兒呢。”
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環視四周,乍一看到鴦命,喜道:“妹妹?你怎麼在這兒?”
鴦命站起身,蒼白的臉上牽扯出一抹笑,輕喚:“大哥。”
又移過目光,望見鴦文禮手中緊攥的白绫,這抹笑立刻僵在了臉上。
她聽見她的聲音從唇齒的縫隙中飄出來,“爹。”
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分量,随着滂沱的雨聲散在空氣中。
“妹妹,你這段時間都去哪兒了?我問爹,他都不告訴我。”鴦瓒飛快的上前,拉起鴦命的袖子,眉毛倒豎,怪叫道:“你怎麼瘦成這樣了?爹虐待你了?”
鴦命沒有回答他,她緊緊地盯着鴦文禮手中的白绫。
空氣瞬間凝固。
鴦瓒扭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抓了抓頭發,不解道:“你們怎麼了?怎麼都怪怪的?”
他順着鴦命的目光看去,看到他爹手中拿着的白绫,腦中飛快地閃過什麼東西,來不及捕捉。
就見鴦文禮低下頭,仿佛在做某種難以抉擇的決定。他緊握雙拳,唇角輕輕顫動,如同數九寒冬裡最堅硬的冰珠,任憑時間流逝,都不會融化。
他一字一頓,斷斷續續砸出一句話來:“瓒兒,與我一起送你,妹妹上路。”
話落,一聲驚雷劈下,天空被撕裂一道豁口,雨水瘋狂地倒下來。
“爹!”鴦瓒的眼睛瞪得像是碩大的銅鈴,充斥着驚訝與疑惑。像是聽到了什麼世界上最令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鴦命緊咬住下唇,眼中有淚光閃現。隻倔強地昂着頭靜靜站在那裡,不肯讓它輕易淌落下來。
“爹。”她閉上雙眼,張了張唇,殷紅的唇瓣抖得厲害,整個人似乎陷入某種晦暗的夢魇中。
俄頃,她睜開眼睛,那句如魚刺般卡在喉嚨的話,滾了滾,最終被痛苦地擠出來。
“爹,我沒有。”平靜的像是在講述與她無關的事情。
她自幼長了一身反骨,不聽旁人勸告,讓她往東她偏要往西。九歲那年,她為了偷吃,站在竹凳上試着夠住竈台上擺放的盤子,一不小心摔倒,尖利的竹篾戳破她的唇角。她娘摟着她心疼地直掉眼淚,她本想假意哭上兩聲,免去責罰。擡起頭看見她爹虎着臉站在門外,下意識心虛地笑着連連說一點也不疼。
從那時候起,她就知道了,讓人痛苦的事情,應該笑着說出來。
“爹,女兒明白了。”鴦命的笑中帶着一抹難以察覺的苦澀,背後隐藏着認命般的絕望。
鴦文禮艱難地擡起頭,瞳孔猩紅,沒有回答她。反而朝着呆立一旁的鴦瓒緊咬牙根,怒吼道:“瓒兒,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爹,你說的是什麼話?”鴦瓒的眉毛擰成一個川字,滿臉的不贊同,他回過神來,已經猜到了事情的一部分前因後果。
他對着鴦文禮說道:“沒聽見妹妹說的嗎?”他難以張口,内心有着一絲猶豫,眼神左右飄忽不定。
“妹妹她說她沒有。”他下了好大的決心,将這句話飛速的吐出來。
“更何況,爹,大不了我可以帶着妹妹回本家的宅子上住段時間,等風頭平息,大家都淡忘的差不多了,再帶她回……”鴦瓒梗着脖子繼續說道。
話還沒完,就被鴦文禮勃然大怒打斷。
“孽障,休要胡沁!”鴦文禮一根手指指向鴦瓒。額角青筋跳了跳,顯然氣得不輕。
“爹!她是我親妹妹!”鴦瓒咆哮道。他握緊雙拳,目眦欲裂,仿佛随時都要爆發。
他的眼角沁出淚水,覺得這一切荒誕又可笑,說出口的話擲地有聲,“男兒家的體面,何須用女兒家的性命來周全!”
縱使他平時不學無術,鬥雞走狗,可這些最基本的是非他還是能分辨的。
鴦文禮紫漲着面皮,額角的青筋突突暴起,咬着後槽牙,“你妹妹走在我們手裡,好歹能得個安心,你難道要讓她在他人手裡毫無尊嚴的走嗎?”
鴦文禮何嘗不知呢?他側目望向如簾的雨幕,那裡,有皇帝派來的兩個得力内監,躬身站立,在等着一切了結回宮複命。
鞑虜在皇城腳下的所作所為,豈止是奪去鴦命的清譽,更是将皇帝的臉面死死踩在腳下。她是他和夫人最寶貝的女兒。他哪裡不知道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蠻蠻,他知道,都知道,可他盡力了。因為她代表的,是皇家的顔面,這也是,上位者最在乎的。
數月來,連下十二道诏令,命部将把鞑虜打得節節敗退的皇帝,扳回面子,回過神來,就要處理這些零碎的事情。
他悔不當初,貪圖一時的榮光受下诰封,卻斷送了鴦命回寰性命的餘地。
鴦氏全族上下的性命,還系在她一人身上。
連日來,他磕破腦袋,如野狗一般乞求同僚替他的蠻蠻說上兩句好話。可又有什麼用呢?長跪禦書房外,隻換來不容置喙的鐵令。